桑尼位于淺水灣的雙層別墅低調(diào)奢華,裝修是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房子四周被玲瓏雅致的花園環(huán)繞,看得出女主人平日里沒少花功夫。
亞歷克斯與伽利略新招的分析師丹尼爾·周在露天廊臺寒暄了片刻。丹尼爾是一個勤奮認(rèn)真的香港本地人,二十多歲,戴著黑框眼鏡,生活中除了賺錢和爬山似乎也沒有別的愛好,略顯無趣。但工作上,丹尼爾簡直堪比人形AI,凡事有交代、件件有著落,深得亞歷克斯的器重。
兩人聊了一會兒便一起步入客廳。丹尼爾推開過道門時,亞歷克斯恰好透過墻邊鏡子看到兩個人像是剛剛接過吻似的分開了——其中一個人竟是尹娜,另一個人則一閃而過。
亞歷克斯搜尋著宋衛(wèi)城,后者在不遠處的會客廳與桑尼夫婦興高采烈地交流著。宋衛(wèi)城又是哈腰又是點頭,讓女主人朱迪不時笑得花枝亂顫。她和桑尼同歲,曾經(jīng)是一個金發(fā)碧眼、和藹可親的小學(xué)教師?,F(xiàn)在她頭發(fā)已花白,身穿一件棗紅色新中式開衫,顯得非常端莊。而桑尼攬著妻子的腰,安安靜靜地聆聽著談話,臉上不時露出慈祥的微笑。
他們身后是宋家熙和一個白人青年,兩人都眉頭緊鎖雙手抱胸,那嚴(yán)肅勁兒讓人以為他們正在討論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幾個菲傭一聲不響地穿梭在賓客間,給客人要么端上一份魚子醬塔帕斯,要么送來一小杯淡黃色雞尾酒。
不一會兒,尹娜像寂靜的風(fēng)一般穿過客廳,溜進了宋衛(wèi)城的臂彎。她身穿米白色旗袍和同色高跟鞋,比老公還高半個頭,腰卻只有他的一半粗。不知宋衛(wèi)城如何說服妻子留在香港,她顯然對此次聚會非常重視,挽了一個精致的發(fā)髻,白嫩小巧的耳垂上掛著種水色俱佳的帝王綠翡翠耳飾,一顰一笑間頗有舊時上海灘名媛的風(fēng)范。
這樣的嬌妻在側(cè),丈夫哪怕是要飯的看起來都像皇帝。宋衛(wèi)城將她連同她身上昂貴的行頭依次介紹給所有人,得意洋洋得就像佳士得的主持人在介紹拍品。
亞歷克斯于是走了過去。“你好宋太,又見面了?!?/p>
“怎么你們倆認(rèn)識?”朱迪問,她的普通話很好。
只見尹娜嫣然一笑,她顯然是有備而來?!皩Π?,格林伯格夫人。韋伯先生和我是校友,在我上學(xué)時給了我很多幫助。不過他是眾星捧月、前途無量的學(xué)霸,我這種學(xué)渣只有仰望的份?!?/p>
“過獎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向你表達歉意?!眮啔v克斯臉上掛著禮節(jié)性的微笑,但他的眼神讓這話有了另一層意思,她絕不會看不出來。
而尹娜只是淡淡一笑,轉(zhuǎn)頭望向了丈夫,什么話也沒說。
“哦,是那天接你電話的那位嗎?”宋衛(wèi)城十分好奇地瞅了亞歷克斯一會兒。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宋衛(wèi)城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和藹可親地笑了起來,還感謝亞歷克斯對慈善基金會的支持。
過于絲滑了……亞歷克斯暗自納悶,難道尹娜的號碼是800熱線,什么人都能接?
“宋總,我希望上次沒有造成什么誤會?!彼麤Q定試探一下。
“沒有沒有!”宋衛(wèi)城胖手一揮,豪爽地說,“你要了解公司的情況就和我太太多溝通好了。熟人好辦事嘛!你們年輕人共同語言又多,不像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p>
“你對你美麗的夫人真是信任。”第二次試探。
“那是,夫妻間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信任!娜娜就像我女兒一樣,我可太了解她了?!苯酉聛硭问戏驄D甜得拉絲的對視,讓亞歷克斯血壓飆升了好幾度。他一時窘迫地說不出話來,幸好一直旁觀的桑尼不失時機地施以援手。
“亞歷克斯是伽利略地產(chǎn)行業(yè)的負(fù)責(zé)人,你們確實可以和他多聊聊?!鄙D嶙屩斓限D(zhuǎn)述道。
“韋伯先生接手的很多項目都順利上市了,簡直點石成金?!币刃χ舆^話茬,“老宋,他去上海你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哦。”
“一定的,要讓韋伯先生樂不思蜀、盡興而歸才行?!?/p>
宋衛(wèi)城笑瞇瞇地和亞歷克斯碰了碰酒杯。這老頭的眼神中帶著一種微醺的渾濁感,好似在試探,又似在引誘……看得亞歷克斯心里直發(fā)毛。
就在這時,桑尼上前將大兒子弗蘭克引薦給眾人。弗蘭克就是剛才和宋家熙交談的那個白人青年,二十五六歲左右,眉清目秀,頭發(fā)金黃,周身散發(fā)著常春藤精英氣質(zhì),說是優(yōu)越感也無妨。弗蘭克之前在華爾街從事證券研究,但他對研究工作缺乏獨立性一直義憤填膺。與機構(gòu)銷售部唇槍舌戰(zhàn)幾十回合后,他憤然裸辭,目前在亞洲“探索其他可能性”。
亞歷克斯于是抓住機會轉(zhuǎn)移了話題,和弗蘭克寒暄起來。
“納斯達克又創(chuàng)新高了,說實話這讓我羞愧?!备ヌm克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說,“大科技做了什么?發(fā)明短視頻、線上購物,讓很多人永遠像豬一樣,被充電線綁在圈里面,被大數(shù)據(jù)算法喂一嘴垃圾、滿腦子廢料,在廉價的多巴胺中不可自拔,永遠都翻不了身。這究竟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
職場新人的通病——總是迫不及待地對趨勢發(fā)表片面又偏激的看法。亞歷克斯又要了一杯雞尾酒,打起精神應(yīng)付著這場索然無味的對話。但他總?cè)滩蛔∽耘八频膶⒛抗馔断蚩蛷d的另一邊。
老夫少妻正在那邊欣賞桑尼珍藏的瓷器:一個雍正翠青單色釉蓋碗和一套粉彩描金荷紋杯碟。他們?nèi)缒z似漆地挽著彼此,不時默契十足地交頭接耳一番。
“聽說他們是辦公室戀愛?在華爾街是禁止的?!备ヌm克也望了過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安贿^他是老板,我猜可以為所欲為吧,考慮到新興市場形同虛設(shè)的公司治理體系?!?/p>
“你知道的比我多,我們?yōu)槭裁床粏枂査慰偟膬鹤???/p>
亞歷克斯于是邀請宋家熙加入了談話,后者用流利英文揶揄道:“你們說的沒錯,辦公室戀愛原則上是不允許的。但要知道中國有句話叫‘老房子著火了不得’,所以我有了一個比我還小十歲的繼母?!?/p>
“這樣的家庭關(guān)系一定很微妙?!眮啔v克斯說。
“好在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傆行﹣砺凡幻鞯呐私咏腋赣H。她不算最漂亮的,但絕對是最聽話的?!?/p>
宋家熙對繼母突如其來的刻薄評論讓眾人格外好奇,纏著他介紹起兩人的羅曼史來。
原來,尹娜之前在衛(wèi)城集團做總裁助理,宋衛(wèi)城上一任老婆病逝后她就嫁給了老板。她“很會做人”,和宋家上上下下關(guān)系打點得都不錯,包括宋家熙同父異母的弟弟宋浩明,他剛才還短暫現(xiàn)身過,亞歷克斯心想也許就是之前在尹娜身邊一閃而過的男人。
餐桌上,宋衛(wèi)城一如既往長袖善舞,而尹娜和老公配合默契。她談吐從容,儼然成了“交際花”。她夸耀白手起家的老公“堅韌”,也大贊桑尼自立門戶的果決。她甚至和傲慢的弗蘭克也相談甚歡,兩人居然聊起了南極探險。亞歷克斯納悶,這些年尹娜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于面具都快粘臉上了?
幾杯葡萄酒下肚后,宋衛(wèi)城覺得不夠盡興,就讓宋家熙開了兩瓶茅臺,興致勃勃地拉著妻子向大家挨個敬酒,自詡中國“酒桌文化”的推廣大使。在酒精的催化下氣氛越發(fā)沸騰起來,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恭維話、大話、笑話、胡話一時間像羽毛球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
不知不覺,宋氏夫婦已經(jīng)舉著酒杯來到了亞歷克斯身旁。宋衛(wèi)城的大肚子緊緊貼著亞歷克斯,熱情邀請他去上海做客,家熙會帶他參觀長三角“門戶項目”,浩明會負(fù)責(zé)讓他瀟灑快活……
尹娜默默注視著他們。她臉色紅潤、眼神迷離,似乎已經(jīng)不勝酒力,但礙于丈夫的面子不得不強撐著。亞歷克斯對她的酒量再清楚不過,便將她手中的酒奪了過來,倒進自己的杯里。
“讓我來吧,這個牢籠的酒氣太重了?!?/p>
說罷,他將杯中的茅臺一飲而盡。濃烈的酒氣瞬間直沖天靈蓋,彷佛電擊一般。接下來他又替她擋了好幾次酒,美其名曰“校友情分”。
尹娜顯然受到了觸動。觥籌交錯間,她似乎用一種惆悵又滿懷渴望的眼神直盯著亞歷克斯。他們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又被推杯換盞的人影隔斷。人散開,她還這么看著他,仿佛用全部的心靈怔怔地看著他,微啟的朱唇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他的吻。
那一刻起,亞歷克斯知道又陷進去了。
極致的克制和洶涌的欲望在他心中激烈拉扯著,簡直把他推到了崩潰的邊緣?!按蟛涣松頂∶选乙??!彼露藳Q心,攥緊雙手向她走去,像一個沉默的瘋子。
她卻突然一轉(zhuǎn)身,消失了。
那晚亞歷克斯喝得不省人事,只好在桑尼家過夜。第二天早餐時,朱迪告訴他宋氏夫婦已經(jīng)回上海了,宋太臨走前還為每個人準(zhǔn)備了禮物。
“她特意謝謝你替她擋酒。”朱迪笑容可掬地將一個紅色禮品袋交給了亞歷克斯。打開一看,正是前幾天他送她的那枚愛馬仕胸針。
這時突然傳來了弗蘭克爽朗的笑聲。“真是知音!”弗蘭克興致勃勃地向大家展示著尹娜的禮物:一張皇后樂隊的唱片《波西米亞狂想曲》,上面貼著張小卡片,手寫著“你的勇氣令人敬佩”。
一模一樣的話,她幾天前才對亞歷克斯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