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我三妹出生了,“草泥馬的,又是丫頭,我一棵大樹三棵岔,現(xiàn)在干巴倆了”我爺扯著嗓門罵,因為我爸哥們?nèi)齻€,我大娘爭氣,頭胎是雙胞胎兒子,我二娘和我媽,生一個丫頭,又生一個還是丫頭,她們妯娌倆挨不完的罵,聽不完的陰陽怪氣,但好在我二娘是住單獨的一個院子,不像我媽是和我爺我奶住東西屋,挨得近,挨罵次數(shù)就格外多。
其實我爸是一個實誠本分和善良的人,但架不住家庭環(huán)境熏染,久而久之他的性情也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拿喝酒、哭鬧去宣泄自己,我奶說:因為沒兒子鬧心,有兒子就好了。所有的因素都賴在一個女人的肚子上,那時候生不出兒子就是大罪人,沒有兒子你們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甚至想出壞主意,休了我媽和我二娘,再娶大姑娘生兒子。
我爸因為又沒生出兒子在這次我媽坐月子里揍我媽,我媽豁出去,不忍了,自那以后她倆打仗就跟家常便飯的開始了。一個有教養(yǎng)又膽怯的姑娘徹底變了,變得抑郁,焦慮,暴躁。她那么無助,自己老公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自己娘家父母不能給自己撐腰,她進一步?jīng)]有那么大能耐抗衡,她退一步還有兩個那么小的孩子扔不下,那個時候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丫頭,沒見識,能有什么辦法,她實在進退兩難,最后還是選擇妥協(xié)。她告訴自己,必須隱忍,必須自立,必須要強,但她又能不能真正做到呢?
終于,她們又來了一胎,等著新生命降臨時,我媽覺得這孩子不對勁,翻身時候,翻左面,這孩子跟著到左面,翻右面,這孩子跟著到右面,她就自己騎自行車去了鎮(zhèn)上,大夫檢查完,說:姑娘啊,你這孩子怕是不中了,做手術(shù)拿出來吧。我媽騎著自行車回到家,和我奶說了這個事,又和我爸說了這個事,沒有一個人對她有正面回應(yīng)。那這孩子總不能一直擱肚子里啊,她又自己一個人再次去了鎮(zhèn)上準備手術(shù),好在那時候我三姑嫁到鎮(zhèn)上了,是她在我媽手術(shù)期間忙前忙后的照顧了一把。
手術(shù)的時候,才知道,六個月大的嬰孩兒,很早就已經(jīng)沒了呼吸,爛在肚子里了,醫(yī)生一塊一塊卸掉嬰孩兒的組織,骨頭像魚刺一樣裸露著,因為肉已經(jīng)腐爛,那時候生孩子不用麻藥,嬰孩兒一點點從子宮里取出來,我媽疼的生不如死。孩子爛肚子里不知道多久,子宮里面沒感染,還能保著沒事,也算幸運。這比正常生孩子都遭罪,但回到家沒有人關(guān)注她,自己躺了兩天,還是得正常下地干活,不然又要挨罵,畢竟活那么多,少個勞動力怎么行。
她經(jīng)歷了失去孩子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身體創(chuàng)傷,一次又一次,已經(jīng)崩潰到麻木。
不管啥樣,公公的謾罵得聽著。我媽做飯,我爸幫著湊把火都不行,那時候我和妹妹都小,我爸幫一把哄會孩子更不行,會被罵:挺大個爺們天天圍著老婆孩子轉(zhuǎn)。
我爺罵完了這個罵那個,他有七個孩子,三男四女,無一幸免。大家都習(xí)慣了這樣的家庭,因為一家人靠我爺支撐養(yǎng)活,沒有人真正的反抗。
我奶是個好人,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女人活到她的程度算成功,她到去世那天,孫男娣女,沒有一個說我奶不是的,我現(xiàn)在總想吃我奶給我做的油茄子,給我拿的土豆干兒,我再也吃不到了。小老太太就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我每次回家,她都顫顫巍巍的來看我的孩子,說:又是新一輩人了,看著喜歡。唉!想我奶了,說到這里,淚流不止,想到從前我奶活著,我們一大家族幾十口人歡聚一堂,團結(jié)友愛。奶奶喜歡小酌幾口,然后和兒孫們載歌載舞。俗話說娘在家就在,自從我奶去世,我們這個家族再也沒有聚起來過了。
我奶跟我媽說:“我就是個四棱木頭,擱圓圓眼里鉆出來的,我不能讓我兒媳婦和我一樣”。但畢竟我奶也是階級下悲哀的產(chǎn)物,她沒有文化,認知也受剝削影響,她娘家窮,嫁給我爺,我太奶瞧不起她,總罵她很難聽的話,我在這里都不好意思說給你們聽,世界上你們認為最最最難聽骯臟的話,加上百倍千倍吧,那就是我奶承受的。雖然我奶不欺負兒媳婦,但有時候老輩子根深蒂固的思想和她沒一點文化,加上也受剝削統(tǒng)治影響慣了,也不知道怎么給這些兒媳婦一點溫暖,用我媽的話說:你奶在那個年代,就算好婆婆了。
可能說到這,大家覺得之前心疼我,聽了我媽的事,又覺得理解她為什么那樣了,所以我后面還會說一些關(guān)于我媽,大家不要對她有針對,各人經(jīng)歷不同,角度不同,造就的性格和人生就不同,一開始我不能理解,現(xiàn)在經(jīng)歷多了,能理解,也能釋然了,正因為能釋然,才寫出來。
其實如果你知道我爺?shù)募医毯统砷L,你又會理解我爺,我爺現(xiàn)在八十多了,早已經(jīng)不罵人了,去年去看他,說起打罵孩子,和家里的規(guī)矩,他眼瞼低垂,看他五味雜陳,自嘲的說:“我爸爸更厲害,這我還反抗了呢,不然規(guī)矩更多,我爸爸比我還“厲害””??此臉幼樱挥傻靡沧屓诵纳彳?。
再往上說,我太爺就壞嗎?我太爺從小沒媽,他爹不管家里,我太爺十幾歲就開始支起一個大家,后來在十里八鄉(xiāng)立棍兒,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锬?,那個年代他能一步一步讓家族走向興盛,要經(jīng)歷多少難,吃多少苦頭。想一想一個大家族,沒規(guī)矩束縛怎么能管理?所以我們楊氏家族的規(guī)矩從那時候流傳下,到我爺這輩已經(jīng)減掉很多,到我爸這兒和我們這輩,就自由多了,但骨子里刻著的根兒還是改變不了,只要有我們的地方,都比別的孩子有規(guī)矩懂禮數(shù),后來因為這個刻到骨子里的根兒,讓我們在社會上,社交上,確實受益,還成了優(yōu)勢。
這樣說來我太爺也委屈,他也不容易。難道還要往上怨嗎?再往上我們祖輩是山上的胡子,也就是苦難時期的土匪,可能他們也有他們的苦,一輩一輩的苦,難道就要這樣延續(xù),拿著自己的經(jīng)歷來折磨本應(yīng)該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嗎?就像一場場甩不掉的輪回,希望這些體驗在我們這一代結(jié)束吧,所以我不愿意再去用那些腐朽的規(guī)矩裹挾我的孩子,即使他毫無章法,我喜歡他放蕩不羈的松弛感,因為這是我沒有的。
再后來我媽又懷了一胎,胎兒八個月的時候,做B超,說是女孩,如果生,那孩子能活的,但她果斷選擇了引產(chǎn)。那個時候,她瘋了。她和我爸說:我必須豁出命給你生個兒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時候的她,有疼得五臟六腑都碎了也不可比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