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出體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賀知書飄在半空中，身體透明且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他吹走。
他看到蔣文旭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劃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血染紅了整條手臂，他自己卻絲毫沒有痛感一樣，只是喃喃的叫著一個名字：“知書，知書，你回來吧……”
賀知書很想去阻止，可是他沒有辦法，眼看著自己的手穿過蔣文旭的肩膀，他就只能木木的收回，什么都做不了。
他沒忘，他已經(jīng)死了。
可賀知書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在這里，他這樣已經(jīng)好幾天了，跟著蔣文旭從小樓回來，旁觀者一樣的看著他，痛苦絕望。
看著他成夜成夜的睡不著，就算偶爾睡下也會在半夜驚醒，然后呆坐著就是一整夜。
看著他在混亂的酒吧里接過了不懷好意的人遞給他的東西，一小包裝著白色粉末的透明袋子。
也看到了蔣文旭卻猶豫不決，最后也沒有真的去碰那東西，賀知書淺淺的松了一口氣，還好，他至少還有理智。
蔣文旭越來越瘦，整個人更加頹廢，坐在餐桌上面對著空蕩蕩的位置，整個人眼底全是落寞。
賀知書在旁邊看著，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只鬼又能做什么。
只是看著蔣文旭這樣，奇怪的是他竟然什么感覺都沒有。
這個曾經(jīng)他拋棄自尊也要愛的人如此痛苦頹廢，他卻沒有難過或是悲切的感覺。
就真的像一只鬼，情緒永遠(yuǎn)停留在了死前。
空空的，淡淡然的…..
賀知書不明白，他明明已經(jīng)沒有任何留念的，為什么靈魂還沒有消散。
蔣文旭的后悔痛苦他全看在眼底，可是這有什么用？
他多想問蔣文旭，你在執(zhí)著什么呢？
現(xiàn)在的一派情深和悔恨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因?yàn)閻蹎幔?/p>
還是因?yàn)槟晴澘淘谛牡谉o邊的悔與恨？
為什么你會認(rèn)為后悔有用呢？
他要怎么告訴蔣文旭，有些事情不是等你幡然醒悟后就可以彌補(bǔ)的，你沒有辦法磨滅這么多年來在我心頭越來越深的刻痕和劃下的鴻溝。
你可能不明白，殺死我的不是我做決定的那一刻和一身病痛，而是當(dāng)我決定放棄你的時候，平靜下來的無數(shù)個瞬間里，想起我們有過的那些美好曾經(jīng)和你說過的山盟海誓，那些所有回憶我將它稱為凌遲。
那顆當(dāng)初拋棄一切也要和你在一起的決心，撞了南墻，讓我生不如死，現(xiàn)在南墻我是撞了，丟了的東西我也不要了，包括你的愛。
賀知書波瀾不驚的看著蔣文旭給他寫的每一封信，只是單純的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去體會一個人的思念，再多了，也就沒有了。
張景文來得很勤，他是蔣文旭多年的好友。
賀知書看著他把蔣文旭一頓罵，賀知書忽然想，也許蔣文旭并沒有錯，喜新厭舊是人的常態(tài)，他只不過是遵從人類的本能天性罷了。
這一切的付出是他自己愿意的，誰都沒有規(guī)定，蔣文旭一定要為他十四年的無怨無悔買單。
愛情是沒有保障的，諷刺的是，能束縛一個人一心一意的卻只有愛情。
等到時光將愛情消磨，最后剩下的只是相互怨懟的兩個人吧。
他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推他下地獄的人也曾經(jīng)帶他上過天堂，那實(shí)在是太悲慘的事情。
但他不會再感覺到痛苦了，從此他為這一生只對這一人的無怨無悔畫上一個句號。
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從前，五月的天，那時候，茉莉綻放在他的身后。
他看著蔣文旭抱著籃球，滿身汗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朝他走來。
他們擦肩而過，沒有任何交集，只是偶爾在聽人提及蔣文旭的名字時，想起那是個桀驁不馴的少年。
他們在無數(shù)的時光里擦肩而過，卻不曾駐足。
后來，他依稀聽聞蔣文旭去了個很遠(yuǎn)的城市，而他則是留在了父母身邊，去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學(xué)校
從此，連同蔣文旭的姓名都在他的生活里遠(yuǎn)去。
這一生不為重逢，只為別離。
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相互成全，下輩子的賀知書不要再遇到到蔣文旭了…..
所以蔣文旭，我不怪你了。
十五年，走到這里是結(jié)束。
賀知書終于重新笑了，那么萬丈光芒。
在張景文和蔣文旭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個透明的影子慢慢消失。
張景文看著蔣文旭的樣子，既心痛又覺得無奈，怒其不爭:“你現(xiàn)在這樣子做給誰看？人在的時候你不珍惜，人死了你再來后悔有什么用？”
蔣文旭剛把自己折騰的住院又出院，坐在沙發(fā)上眼神空洞，聽見好友這么說他沒有波動的心臟跳動著疼，喃喃的說:“他到死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一開始他不相信賀知書就這么走了，他說過不會離開自己的。
所以這些人都是騙子，他要等，等知書來接他，可是他終于什么都等不到了，他好像終于接受了一個事實(shí)….
艾子瑜說，賀知書死了都不想見他，他的心像被人拉走了一塊。
他的賀知書死了。
張景文坐了下來，往他面前放了杯酒。
蔣文旭突然轉(zhuǎn)頭問他:“他為什么不愿意見我一面？為什么？”
眼淚順著眼眶掉落,現(xiàn)在的蔣文旭已經(jīng)全然沒有那副商場上殺伐果斷的樣子了。
“賀知書不愿見你是對的，”張景文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做錯的是你。”
“我知道…..是我錯，可….”蔣文旭帶著哭腔的控：“他就那么恨我嗎？他那么狠，那么狠，最后一次機(jī)會都不肯給我，他甚至最后一面也不讓我見?！?/p>
張景文不知道說什么才能讓蔣文旭懂一個道理，是蔣文旭自己忘了從前的賀知書是個的多堅(jiān)毅的人。
沒有人會在一次次的傷害后還能裝作無動于衷的玩大度，捫心自問，就算是他自己也做不到。
沉默了一會兒，張景文問他:“你愛他嗎？”
“愛，我愛他！”
“不，”張景文仰頭喝完杯子里的酒，喉嚨里火燒一樣，“你只是愛過他?！?/p>
蔣恩旭的眼淚順著臉頰一直落，他顫抖著嘴唇，“我愛他，一直都愛他?！?/p>
“愛著賀知書的蔣文旭我見過，不是這樣的，承認(rèn)吧，你只是沒從前那么愛他了?！?/p>
張景文語氣輕緩，卻字字誅心，“你只是不夠愛了。”
“不，不！我愛他，我愛他啊！”
蔣文旭突然暴露，看上去更像是被戳中了痛處的惱羞成怒。
亂七七八糟的砸了一堆。
張景文只是在一旁看著，并不勸阻，讓一個人發(fā)泄出來總比憋著好。
他不為好友辯解，錯了就是錯了，他不能站在賀知書的立場去勸說蔣文旭，他不知道最后一刻賀知書有沒有原諒蔣文旭了，沒經(jīng)歷過他的痛苦，旁人沒資格感同身受的替賀知書說原諒。
他只后悔一開始見到蔣文旭帶著情人招搖過市的時候沒有打醒他。
可是有很多事情不能用對錯去概括一切。
因?yàn)檫@個對與錯之間還夾雜了一個最復(fù)雜的東西….
愛。
張景文忽然想起，初見賀知書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蔣文旭在一起有幾年了。
那時他詫異過后，只當(dāng)是個溫柔內(nèi)斂，笑起來帶著酒窩，很好看的一個人，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看，配蔣文旭有點(diǎn)可惜了。
后來蔣文旭在酒桌上多喝了幾瓶，帶著炫耀的語氣告訴他，賀知書為了他都放棄了些什么，張景文是驚訝的。
心底也暗自羨慕蔣文旭這家伙福氣好，他見過賀知書在商場上驚訝眾人的表現(xiàn)，也不乏人夸他年輕有為。
可后來卻因?yàn)槭Y文旭一句話，從此他沒有再見過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賀經(jīng)理。
起初，張景文不明白是為什么，可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漸漸嘗到了愛情的甜蜜。
他忽然就明白了，是因?yàn)樯類邸?/p>
如果賀知書不那么愛蔣文旭，或許他不會為蔣文旭放棄諸多，最后更不會自我放棄。
他和蔣文旭也許會耗盡對彼此最后的留戀，天涯海角的各自安好，等待著多年后偶然在異域他鄉(xiāng)，轉(zhuǎn)角遇到時回以一句疏遠(yuǎn)的“好久不見?！?/p>
因?yàn)樘珢哿?，賀知書為蔣文旭放棄了所有，就連知道蔣文旭在外面養(yǎng)了情人，他也不知道該怎樣離開這個他愛了半輩子的男人。
因?yàn)樗阉械南才范挤旁谀抢锪恕?/p>
賀知書大概是個深情專一的人，他這輩子只想做好一件事，就是好好的愛下文旭。
可賀知書也是曾經(jīng)被父母寵著愛著的孩子，書香門第長大的，萬丈光芒于一身。
他終究有他的一份傲骨，有自己最后的一點(diǎn)倔強(qiáng)。
他做不出來像個潑婦一樣歇斯底里的去質(zhì)問，去爭吵，甚至最后都不肯開口跟蔣文旭說一句我病了。
深深愛過的人怎么可能忍受他的同情和憐憫？
愛是他最后唯一不肯妥協(xié)的東西，除了愛，他什么也不要。
他要的不是知道他生病了，蔣文旭的懊悔和幡然醒悟的一點(diǎn)補(bǔ)償。
他要的是那種一眼見你，萬物不及的愛情，是那種千萬人里只能看到你的專注，是那種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篤定。
是同吃一碗帶著眼淚的餛飩，說著這輩子永不負(fù)他的壯烈。
蔣文旭一句以后有我，就讓他把滿腹對父母的愧疚和自責(zé)壓回心底，哪怕午夜夢回，夜夜噩夢后淚流滿面，也不曾埋怨過半句什么。
生怕多一分不克制就會讓蔣文旭心有所愧。
縱然無家可歸，賀知書也沒說過半個悔字。
可蔣文旭帶著情人瀟灑自在，把對他說過的甜言蜜語換個名字說給了其他人聽。
十四年的深情久伴，他卻抱著賀知書叫別人的名字。
或許那一刻，賀知書就已經(jīng)死了。
蔣文旭呢？他愛賀知書嗎？
愛的，這個毋庸置疑。
可是有多愛？如同賀知書般的深愛嗎？
不是。
張景文見過很多種的愛，可大多深情厚重的愛都差不多，無非就那幾種。
有的愛是相知相守刻骨銘心的陪伴，一輩子不離不棄的細(xì)水長流。
有的也會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一般，近乎愚昧的癡情。
還有同賀知書一樣，飛蛾撲火般的自我犧牲。
可是他卻沒有見過有一種愛是蔣文旭這樣的，只之索取，以愛的名義傷著你。
他年少輕狂時，也同蔣文旭一樣，玩的人鬼不分，總覺得是男人都想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可是直到碰到現(xiàn)在的妻子，他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把全世界送到他面前才好。
只要她肯笑，要他的命都可以。
雖然他們不及蔣文旭和賀知書的十多年，但是心是不會騙人的。
別說找別人出軌，就是喝醉酒偶爾被人粘過來碰一下，他都覺得是對心愛的人的侮辱。
那時候，他才懂。
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理智如同虛設(shè)，怎么可能做讓對方傷心的事情？
愛不是束縛和控制，是心疼，是保護(hù)。
是乍見之歡，久伴不厭。
張景文的妻子同賀知書見過幾次，時常在他面前夸賀知書是她見過最溫柔的人。
她同賀知書一樣愛看書，只是他們能聚的時候不多，所以她買了很多本書，準(zhǔn)備下次見面時送給賀知書的，誰知竟再也沒有見到。
那時她已經(jīng)“嚴(yán)刑逼供”了他很多關(guān)于賀知書和蔣文旭的過去，哭紅著眼睛跟他說蔣文旭配不上賀知書的深情。
他那時想為好友解釋幾句，妻子的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她說：“別跟我說蔣文旭愛賀知書，如果他深愛如賀知書，那么在那個賀知書最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蔣文旭就不會因?yàn)樽约旱囊粫r沖動就拐了他失去一切，沒有未來的跟著他?！?/p>
他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他會去求，去爭取。
他讓賀知書對不起所有人，愛人每日活在自責(zé)里，他卻視而不見。
他泯滅了他的光點(diǎn)，折了他的翅膀，只為了自己一己私欲，一句話就哄的人在家眼巴巴的等他回來，那是占有欲，不是愛。
賀知書從一開始就錯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放棄的。
他以為這是為所愛付出，可他不知道起點(diǎn)不一樣的付出是注定了不能被好好安放的。
說到最后，妻子擦掉眼淚:“我不心疼他，我只是同情他?！?/p>
當(dāng)真的深愛一個人的時候，不會因?yàn)闀r光而厭倦對方，激情可能會褪去，但愛情不會。
張景文被妻子的話堵的啞口無言，那一刻他才有一點(diǎn)懂，感同身受的去體會賀知書的心情。
張景文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那個叫沈醉的男孩時，心底的詫異。
他忽然就明白了，原來他那時詫異的，是沈醉太像當(dāng)年的賀知書了。
蔣文旭愛的不是為他放棄一切，陪伴他身邊十多年，永遠(yuǎn)轉(zhuǎn)身就觸手可及，溫暖了安靜的賀知書。
他愛的是那個愛看簡媜，身上帶著茉莉花香，光芒萬丈的少年。
那個時候的賀之書擁有無數(shù)個美好的可能性，可悲的是，讓那個美好少年變成這樣的就是蔣文旭自己。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此來句讀。
到現(xiàn)在，張景文不知道蔣文旭現(xiàn)在這樣自欺欺人的感動自己有什么用。
他無奈的幫蔣文旭收拾了屋子，包扎了傷口，妻子幾乎把蔣文旭列入仇人名單。
要是知道他來這兒了，估計(jì)他又要睡沙發(fā)了。
他嘆了口氣也只能勸一句，”以后想做傻事時之前多想想支知書，別別讓他走了，都受你拖累，不安心。”
也許是這句話起到了作用，從那以后，蔣文旭沒有再自殘，一個人做著兩個人的飯，帶著畫冊一個人去旅行，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平靜的笑容。
仿佛找到了寄托，只是他再也沒有在夢里見到過賀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