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也是大雪紛飛日。我于朝臣和官家面前檢舉我父通敵叛國，勾結(jié)外敵。阿爹被斬首，
身為侯府長子，我也被下獄關(guān)押。不日凈身成了太監(jiān)。1如果可以，
我永遠不想回憶那段痛苦的記憶。燕軍戰(zhàn)敗歸朝，阿爹四肢被鐵鏈束縛，如同豬狗。
我一襲素衣，雙手高舉那所謂的訴狀書，狀告阿爹通敵叛國。「罪臣姜淵之子姜子期，
檢舉我父叛國通敵，勾結(jié)外敵！我檢舉——我父——叛國通敵——勾結(jié)外敵——」
滿朝文武大臣你一言我一句，抹掉了阿爹戎馬半生的功績，阿爹被送上了刑臺，
眾人指責(zé)謾罵。阿娘接受不了昏死過去，妹妹雙目猩紅，嘴唇顫抖地見證了阿爹的赴死，
她崩潰地死死拽住我的袖子，狠狠咬在我的肩膀上不肯松口。我的眼睛酸澀極了，
卻只能用沉默來回應(yīng)。這場罪責(zé)使得我們家百年聲譽毀于一旦，
官家念在姜氏為大燕打拼天下，赦免了女眷流放，男丁為奴的罪刑?！逅阕镄?，
身為侯府長子，我還是被下獄關(guān)押了。信王說，「燕國畢竟失了座城池，你父罪大惡極，你，
自然也要替你父擔(dān)些罪?！顾鄣椎乃阌嬕讶伙@露。
沒一會兒宮里來的公公和信王說道了幾句后，我就被人蒙住眼睛帶走了。那條路很長，很繞，
耳邊有風(fēng)吹過狹窄廊間的嗚咽聲，如果沒有猜錯，我大概是被帶進了宮。自進了一間屋子，
難以掩蓋的臭味陣陣撲鼻，這味道很像那位公公身上的?！附駜阂贿^，那些前塵往事，
宮外煙火氣都與您無關(guān)嘮，這做奴才啊，也要分個高低的，您若討了主子的歡心，
可不要忘記我啊?！乖捖洌硐乱魂噭⊥?，我忍不住哀嚎，疼得昏死過去。再睜眼，
我已然成了殘缺之人。在敬事房受了些時日的訓(xùn)后，我就被少監(jiān)指到了一個涂口脂，
面撲粉的太監(jiān)總管面前?！戈懣偣?，這奴才是王爺特地關(guān)照的，小的就交給您了?！?/p>
陸總管喝了口盞茶，尖銳刺耳的聲音響起?！高@屋子死過很多人，
都是些受不住沒了命根子的軟貨，你若也要尋死覓活，我也不攔你。「最好晌午前了斷，
好將你們這些垃圾清掃出宮。」我沒哭沒鬧，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磕了三個頭。
陸總管笑了，「這就對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是個識大體的孩子，以后隨我姓，
這混堂司便無人敢欺負你。」從此世間再無姜子期，只有一身奴骨頭的陸倫。
2三年時光飛逝。我還是混堂司最低等的太監(jiān)，負責(zé)給各宮的娘娘備沐浴的泉水和花瓣。
今日的差事是去敬虔宮送沐浴的泉水和玫瑰花瓣，那些愛搶功勞的太監(jiān)們今日都像是啞了般，
都不愿意去，一向愛搶活兒的寶元公公將活兒推給了我?！肝疫@可都是為了你好，
這活兒你做好了，沒準就被留在敬虔宮侍奉娘娘了?！顾麄兌荚谘谧焱敌?，
陸總管進來一聲呵斥：「沒個兒教養(yǎng)的東西！耽誤了時辰，非得褪你們一層皮！
「誰去敬虔宮做差事？」寶元人堆里喊了句，「回總管，陸倫要去！」陸總管投過來道視線，
尖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高€不快去？！」……隆德十年的大雪來早了一個月。
我緊了緊單薄的棉衣在雪中吃力前行，挑在肩膀上的擔(dān)子像石頭凍得僵硬。
隨行的另一位小太監(jiān)禁不住搭話說：「哎，你真不知道敬虔宮的事嗎？」我搖搖頭。
小太監(jiān)又說，「就是去年在除夕宴上投毒中宮娘娘，被官家禁了一年足的舒嬪，
你——不知道？」在混堂司的三年，我從不與人攀談，并不知曉后宮的事。他嘆了口氣，
「如今兒敬虔宮冷清地連個人影都沒有，哪里有機會攀龍附鳳，不過是寶元看你我好欺負，
將這差事扔給我們罷?！箤m墻琉璃瓦下的屋檐，烏鴉聚集，
小宮女舉著比自己高兩個多的竹竿驅(qū)趕，一個重心不穩(wěn)摔倒在地，換來掌事姑姑的掌摑。
「蠢貨！這點活兒都干不明白，真是沒用！」偌大的宮殿只有兩位宮人，訓(xùn)斥聲陣陣回響。
她頂著紅腫的臉爬起來，將那長竹竿再次舉起，我放下手中的差事，朝她走去，
身邊的小太監(jiān)小聲道，「別管她，快走——」我已經(jīng)接過了竹竿，將屋檐上的烏鴉驅(qū)趕，
小宮女淚盈盈的大眼睛閃著感動，沖我行了個標(biāo)準的宮禮。「謝謝哥哥。」我心底猛地一顫。
哥哥……眼前梳著雙髻，著黃杉宮服的俏麗少女雙眸彎成月牙。3她的笑像冬日的暖陽，
照亮了我不堪的人生。沒有挖苦，沒有嘲諷和冷漠，只有盡達眼底的暖意。第一次，
有人對我沒有偏見。回到他坦，一群太監(jiān)圍了上來，仔細盤問我敬虔宮的那小宮女。
「你不是最不愛和別人搭腔的陸倫嗎？怎么今日幫了個小宮女？哦哦哦，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想和她做對食?。俊刮艺f沒有，他們就像抓住了什么樂子般，
閑暇無事時不再針對我，而是針對那個小宮女，他們會堵在她領(lǐng)例銀和炭火的路中欺負她。
我出手攔住，反被圍堵暴揍，癱軟在墻角沒了力氣，寶元沖我吐口水，
「還當(dāng)自己是個英雄呢，我呸！」他們走后，她沖過來，滿臉擔(dān)心，「哥哥你還好嗎？」
敬虔宮的炭火碎了一地，她肯定沒法交差了，我擦了擦嘴角的血漬，
將脖子戴的羊脂玉制成的墜子交到了她手上?！高@墜子夠你換新的炭火交差了?！?/p>
我重新爬起來，艱難向前走，身后卻再次傳來她的聲音?！父绺鐩]有錯為什么不反抗？」
她不知道這些都是我該受的，那些太監(jiān)沒有錯，沒有人會喜歡有罪之人的。
在我即將再次倒下時，手臂多了一份支撐的力量，我突然有些動容，「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的眼神堅韌無比，「我不管你是誰，我只知道你是個好人?！埂龑⑽曳龌亓嘶焯盟?，
正巧被陸總管撞見，一向不愛摻和手下的打鬧的陸總管破天荒罰了寶元他們棍杖。
陸總管對我說，「難道你真要一輩子渾渾噩噩下去嗎？」我垂下眸子，
一貫如是的回答：「我是有罪之人。」他卻一針見血，「你以為你不反抗不爭辯就無罪了？
所有人就能高看你一眼了？」他見我沒有接話，無奈搖搖頭，說，「算了，
這些日子你也不要奔走六宮了，好好沉沉心，想想是否真得要一輩子受這些指責(zé)?！拐f罷，
臨了扔了個藥瓶給我，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而去。4閑暇的半個月里，
陸總管經(jīng)常叫我去書房給他整理書籍，我有些佩服他，他總能一眼洞察我在想什么，
解釋道：「咱們雖說是個閹人，也有識文斷字，通曉天文的權(quán)利，官家對咱們甚是通融，
還專門開設(shè)了內(nèi)書堂，請了大學(xué)士教授，陸倫，這些日子你就將這些書送去內(nèi)書堂吧?！?/p>
我見慣了嘲諷，鮮少看見文臣和太監(jiān)也能心平氣和，討論治世之道，所以除了送書，
我也會到內(nèi)書堂聽課。走動多了難免會遇到熟人。我曾經(jīng)的同窗，
通政使司右參議沈懷燭和文選清吏司郎中劉益之迎面而來。這是事變后，我第一次見同門，
可現(xiàn)在我只能將腰桿彎得更彎?！缸悠凇乖捨凑f完就被劉益之打斷，
神情高傲：「懷燭兄怎么還這么識人不清，若多和茍且偷生的人接觸了，
難免自己的品行也會出現(xiàn)問題。」沈懷燭皺眉，小動作戳了戳劉益之的胳膊，有些不忍，
「我們同窗之誼多年，當(dāng)比別人更了解子期的品性，
他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才做出這樣的舉動?！箘⒁嬷畾獾媚樕F青，「老師常以他為豪，
可他倒好，全然將圣賢書拋之腦后，跟個藩王不清不楚，當(dāng)真是老師的好學(xué)生！」
「益之別過分！」他甩袖離去，沈懷燭則是湊近我，言辭急切：「外人都道你為信王賣命，
可我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刮掖怪佳郏凵窬劢乖谧约耗巧险粗酃傅难プ?，
沒有說話。得不到回應(yīng)的沈懷燭嘆了口氣，無奈搖搖頭，說了句保重就離開了。
那道瀟灑端正的身影隨著夕陽而遠去，我收回視線，垂下眉眼，想要轉(zhuǎn)身離去時候，
正好對上那雙明眸。女子瘦弱的身影映射在宮門下越發(fā)纖長……5她什么也沒問，
自然地接過我手里的書，笑嘻嘻道，「哥哥我?guī)湍??！刮覀儾⒓绯鴥?nèi)書堂而去。
我忍不住想說，「現(xiàn)在你知道我是誰，當(dāng)同他們一樣離我遠遠地?！?/p>
這些年還是有不少人提及我大義滅親的事。盡管我這些年和信王沒有任何走動，
但只要信王在朝堂上有任何舉動，我都會被前朝那些文臣拎出來罵上幾天。
史官都單獨為我開了一頁。那些曾經(jīng)捧高我的人已經(jīng)站在了對立面。她撇撇嘴，
似乎并不受到那些事影響，「我娘說當(dāng)覺得一個人很矛盾的時候，不要看他說了什么，
而是看眼睛，它會說話?！杆嬖V我，不是這樣的，它告訴我，哥哥很難過?！刮掖瓜卵劬Γ?/p>
她卻失禮地用小手托起我的臉，讓我直視她的眼睛，依舊眉眼彎彎：「我不會讓哥哥難過的，
以后有祥云了?！瓜樵啤撕?，她像個粘人的小貓，閑來無事的時候，吃飯也要同我一起，
宮女最嫌棄的他坦，她卻無所顧忌地出現(xiàn)，要我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那雙柔軟纖白的手握著樹枝，在我的手包裹下，‘祥云’的名字一筆又一筆勾出。
「哥哥的字真好看，同你人一樣好看?！刮逸p輕垂下眼簾，注視著那忽閃忽閃的鴉羽，
胸腔的深處似乎萌芽了一顆幼苗。日夜下，
肆無忌憚生長……6我從這個十五歲小丫頭身上看到了她倔強的一面。舒嬪失寵，
掌事姑姑經(jīng)常悄摸地偷主子的珍貴首飾倒賣，一次被舒嬪發(fā)現(xiàn)了，
掌事姑姑就栽贓陷害到了祥云身上。她白白挨了二十大板，還被罰了半年的俸祿。
她并沒有認下這誣陷，而是在掌事姑姑繼續(xù)偷盜前，將粉末提前鋪設(shè)，事發(fā)時，
她就向舒嬪揭發(fā)了姑姑罪行。她笑著說，「姑姑挨了一夜的棍棒，昏死后就被娘娘丟出宮了，
哥哥你不知道，當(dāng)時有多痛快！」她見我不說話，以為我是怪她心思密，忙說：「是，
是她先誣陷我的，我干嘛平白無故咽下這口氣，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對啊，
我何嘗又不是呢？「哥哥你信我嗎？」「嗯，我信?！?祥云給了我啟發(fā)，
和想要與那朝堂之爭斗一斗的勇氣。但最終讓我有勇氣去實踐的，是我老師的死。
信王和內(nèi)閣大學(xué)士張春展鬧得最嚴重的一次，我的老師趙濟民，
作為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摯友曾因此下過獄，受了十五日的酷刑，被北鎮(zhèn)撫司的人折磨地沒了人樣，
老師臥床兩個月后，于暴雪日離世。
信王的門下客多次輾轉(zhuǎn)張懷燭和劉益之的府邸說服他們?yōu)樾磐踬u命，而劉益之不愿茍同，
毅然決然多次在朝堂上和信王作對，最終被貶至江南一帶。后來，信王找到了我，
「本王一直很欣賞你的有勇有謀，畢竟能檢舉親父的人，天下只有你一個，想來，
你與本王是不謀而合?！顾页洚?dāng)說客，說服沈懷燭。
我換上了尋常人的衣服跟著信王的馬車離了宮。沈懷燭沒有三年前看上去那般神采奕奕了，
如今人弱削骨，眼睛沒了光，那滾落在地的一壇壇清酒訴說著他的失意?！改悖瑏碜鍪裁?？
也是要我為信王賣命嗎？」第一次，我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咐蠋熣f過，史書之上，
筆墨唇舌之間，身后名是最不重要的枷鎖。「沈懷燭，你愿意和我一起做奸臣嗎？」
付費點8舒嬪原是信王府選出的秀女，因除夕宴上投毒的事失寵，
導(dǎo)致信王不清楚官家如今對朝堂形勢的看法，所以信王就將我安插在舒嬪身邊，
幫她奪回寵愛，宮中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要上報給他。沈懷燭升為通政使那日，
我也從一個混堂司的下等太監(jiān)成了敬虔宮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我悄悄遞給了他一份名單，
那名單上都是信王安插在后宮中的眼線，這些眼線和前朝大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這些名單是陸總管給我的。那日我選擇投靠信王，陸總管知道后并沒有阻攔。
陸總管先是皺眉，隨后眉頭舒展，「前朝人說你臟心爛肺，可你在我這兒，倒是個忠厚人?！?/p>
他靠近暗含機關(guān)的書架，隱秘處取出一個匣子，將名單放在我手里。
「我不信重情重義的廣平侯會教出一個不辨是非、無能懦弱之輩，你要做放火之人，
那老夫我便助你一臂之力。」我猛然抬頭，對上那雙漸漸融化的眼睛，動了動嘴皮，
最終還是一句話也沒說，跪地磕頭，他摸了摸我的頭，感慨道，
「這三年你不肯對他人打開心扉，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混堂司也終究留不住你?！缸甙桑?/p>
走得高些，倘若有天惹出禍來，不將我供出來，我便安然了?！?祥云見到我，
開心地圍著我轉(zhuǎn)，夸贊：「這衣服穿在別人身上畏畏縮縮的，
但在哥哥身上顯得格外氣派威風(fēng)，哥哥，你做了什么事升這么大的官兒？」
我沒好意思說那不光彩的謀算，我不想帶給她。其實能入敬虔宮，這也代表著，
我可以……我笑著摸了摸她的發(fā)髻，輕聲說：「餓不餓？」她如水的眼波炯炯望著我，
「哥哥房里有吃的？」我點點頭，她歡快地拉著我的手，朝屋子而去?！概逗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