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來,蒙大男心里七上八下的總是靜不下來。
從小到大,她習慣了什么事都由父母安排,習慣了逆來順受,習慣了跟在別人后面。而現(xiàn)在江臺長突然要她站出來,為自己的不平發(fā)聲,為自己的不公打官司,她很惶恐。
沒到電視臺來以前,她從沒在人多的場合發(fā)過言,即便是只有幾個人在一起,她也羞于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雖然到電視臺后,她開朗了許多,也喜歡參加一些集體活動,和南溪、袁月們在一起,也能說說笑笑,但是,讓她在人多的場合有意識、有目的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她還是會膽怯,而現(xiàn)在江臺長竟然讓她到莊嚴的法庭上為自己辯護,為自己伸張正義,這得要戰(zhàn)勝多大的恐懼?
去,心里害怕,不去,冤伸不了,自己就像一只螻蟻被人任意踐踏。
蒙大男心里矛盾極了: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江源知道他雖然喚醒了蒙大男,但要讓蒙大男再向前跨一大步,還得助一把力。
如果僅僅為伸張正義,討得公道,委托一個代理律師,就可以把事情解決,可是蒙大男還是以前的蒙大男,她還是那個讓人覺得楚楚可憐的女子 。
要讓蒙大男走出陰影,活出自我,真正成長,她必須直面人生困境,必須勇敢地為自己的尊嚴而戰(zhàn)斗,否則,蒙大男會困在父親從小給她織的網(wǎng)中再也出不來。
幾天過去了,蒙大男沒有電話,也沒有任何消息給江源。
江源知道,蒙大男內心正在經(jīng)受著前所未有的痛苦掙扎。
蛻變是蟬和蛾脫離本體升華自我的過程,如果害怕痛苦,蟬和蛾就永遠是混沌未開的蛹,而只有成為蟬和蛾,它們才能向世界發(fā)出自己奇妙的聲音,才能蹁躚起舞于美麗的花叢。
蒙大男要不被蛹困住,就必須經(jīng)歷蛻變。江源想自己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幫助蒙大男從那蛹里盡快掙脫出來。
江源去了醫(yī)院,到心理科找自己的一個醫(yī)生朋友,他是南市醫(yī)院心理科的主任醫(yī)師名叫唐濟世,在心理治療方面很有一套。
介紹了蒙大男的情況,江源請?zhí)漆t(yī)生給蒙大男做做心理疏導治療。
唐醫(yī)生表示,可以試試。
江源打電話給楊睿,讓袁月陪蒙大男到市醫(yī)院。
袁月陪蒙大男來到醫(yī)院。見到江源,蒙大男不知道江源要她來醫(yī)院干什么,心里還是七上不下的,她想:江臺長給我做了那么多工作,我卻一點決心都沒有,江臺長肯定又要批評我了。
江源笑笑:“大男,把你叫到醫(yī)院來,是讓你見見我的一個醫(yī)生朋友,想讓你和他聊聊?!?/p>
掛的號叫到蒙大男后,江源領蒙大男進了唐醫(yī)生辦公室。
江源拍拍蒙大男的肩膀給唐醫(yī)生說:“她就是我給你說的蒙大男?!?/p>
唐醫(yī)生站起身,打量了一下蒙大男,笑著給江源說:“江臺長請你在外面等一會,讓我單獨和小美女聊聊。”
江源拍拍唐醫(yī)生的肩膀:“人交給你了。”
蒙大男有些膽怯地看著江源,江源和顏悅色地說:“別擔心,唐主任會讓你有一個奇妙的經(jīng)歷?!?/p>
唐醫(yī)生指著一把寬厚的白色單人皮質沙發(fā)對蒙大男說:“美女,請你坐到那把沙發(fā)上?!?/p>
蒙大男緩緩地坐到那把感覺很松軟的沙發(fā)里,抬起頭忐忑不安地望著眼前的唐醫(yī)生。
唐醫(yī)生:“你別緊張,盡量放松,接下來,你按照我的引導去呼吸和思想?!?/p>
唐醫(yī)生緩緩地說:“你閉上眼睛,放慢呼吸,把你的思緒拉回到你的童年,你慢慢回憶有什么事情讓你開始害怕和焦慮?!?/p>
蒙大男閉上眼睛,放慢了呼吸,按照醫(yī)生的引導,飄忽不定的思緒慢慢回到六歲的時候: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后,媽媽在田里勞作,父親在家里忙他的藥鋪,她和鄰居家里幾個小孩去村邊玩。她扯出草叢里一條細藤,纏了個圈,然后采了藍的,黃的,白的,粉的小花挽在藤圈上,做成一個很好看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一路小跑著進了村子。
制作花環(huán)是兩個姐姐教她的,她看著兩個姐姐如何選擇藤蔓,如何把它盤成圈,如何把各色野花固定在藤上,兩個姐姐做好花環(huán)后給她戴上,然后拍著手,開心地叫著:“我們的大男好漂亮,簡直就是個花仙子!”
后來,她自己也學會制作花環(huán),姐姐們忙的時候她就跑到村外長有野花的的荒郊擇藤,采花,制作,然后,戴上花環(huán)一顛一顛地跑回村里,她見人就笑,見她的人都說:“大男好漂亮!”
她喜歡別人夸她好看,所以只要不是冬天,她總會采了各色野花編好花環(huán)戴在頭上跑到村里到處炫耀。
那天下午她跑到幾個小孩跟前讓人家看她的花環(huán)好不好看,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要她把花環(huán)給他妹妹戴一下,她不肯,那男孩便從頭上硬搶,她按住花環(huán)不讓,結果花環(huán)被那男孩扯了個七零八落。
看著男孩手上被損壞的花環(huán),她憤怒地撲上去用牙咬男孩的手,男孩被咬得大叫,一把把她推倒,她爬起來撲上去又咬,又被推倒,她爬起來還是去咬,再被推倒。
幾個小孩被她不要命的樣子嚇得哭爹喊娘地叫喚,引來大人圍觀,她父親也聞聲趕來,見她滿身是土,額頭上還滲著血,她父親二話不說先打了男孩兩耳光,然后一把抓過男孩讓她打,她見男孩被父親打的鼻子嘴里都淌出血來,便縮了手腳不動。
父親大怒:“你給我打,你給我打回去!”
見她不動彈,蒙文革一把把她推倒在地:“沒出息的東西,你天生就是被人欺負的命?!彼€沒從地上爬起來,男孩的大人就來了,見自己的孩子被父親打的口鼻流血,便與父親扭打起來,后來兩個人被看熱鬧的人拉開,但父親的臉上被打爛,男孩大人的臉上也流出血來。
她被母親抱回家,父親也被人勸回來,母親給包扎了傷口。父親卻在不住嘴地罵她:“老子怎么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我真是后悔死了?!?/p>
她和男孩打架時一點都不害怕,直到父親打了男孩,她開始害怕起來。
她看見父親畚箕一樣大的手打在那男孩的小臉上,男孩鼻子里立刻淌出血來,第二個耳光下去,男孩嘴角也流出血,她沒有一絲被報了仇的快感,卻覺得很害怕,而這種害怕是來自于她父親的暴力。
晚上,男孩的奶奶和媽媽找上門來,在她們家院子里罵了半夜,她們罵她父親是畜生是屠夫,那么大點娃怎么下的去手?
男孩奶奶坐在院子里拍著大腿,一口一個天爺,呼天搶地地叫喚,說是她父親把她的孫子打壞了。
她被男孩奶奶的哭聲和樣子嚇壞,藏在母親的懷里哇哇大哭。
父親自知理虧,一言不發(fā)。
母親抱著她,跪在男孩奶奶和媽媽面前下了好多話,答應第二天帶男孩去城里醫(yī)院檢查和治療,男孩奶奶才止住哭聲。
那天晚上,她一直做噩夢,總夢見男孩口鼻流血站在她面前,她驚得哭醒了多次,母親拍著她,一夜沒睡。
第二天,她父親早早起來把男孩領到城里醫(yī)院做了檢查,撿了些藥,又買了些營養(yǎng)品送給人家。
父親回來后把一腔怒火都發(fā)到她身上:“你沒本事就別惹人,你他媽的,人惹不過,還連累老子把人丟盡。老子怎么就生了你個沒用的東西?!?/p>
那天那晚她一直都是心驚肉跳,父親不住嘴的謾罵嚇得她躲在屋里不敢出來。自那以后,她不再制作花環(huán),也從不和小朋友吵架,更不和任何人發(fā)生糾紛,哪怕她再有道理。
從開始記事父親總會莫名其妙地罵她和打她,她開始是委屈和惶恐的,到后來這種委屈和惶恐成為的日常,她不再是一個快樂的“花仙子”,而是過早地成為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大人”。
蒙大男眼角慢慢流出淚。
唐醫(yī)生觀察著蒙大男面部表情的變化,看到她流出淚來就輕聲說:“慢慢呼吸,別停下你的思緒,你把你看到的東西慢慢放大,你看仔細,看真切,你害怕的是什么東西。”
蒙大男眼前浮現(xiàn)出口鼻都在流血的男孩正恐懼地望著前方,她看見一只簸箕一樣大的手掌,正懸在男孩的頭頂,而這只手掌的主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腦門上冒出汗,面部肌肉開始抖動。
唐醫(yī)生見狀,不緊不慢地說:“好,很好?,F(xiàn)在把你看到的東西縮小再縮小,直到看不見?!?/p>
她按照唐醫(yī)生的引導讓男孩和父親連同那只大手掌慢慢消失在腦海。
唐醫(yī)生:“請放慢呼吸,回到現(xiàn)在,再慢慢睜開眼睛。”
蒙大男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唐醫(yī)生竟覺無比親切,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唐醫(yī)生倒了一杯水放在蒙大男前面:“哭吧,盡管哭,把你的委屈都哭出來?!?/p>
蒙大男哭了一會,緩過勁后,站起身給唐醫(yī)生鞠了躬:“謝謝唐醫(yī)生?!?/p>
唐醫(yī)生擺擺手,笑道:“不用,這是我的職責。”
唐醫(yī)生拉開門對焦急地等在門外的江源說:“晚上請我喝酒。”
江源看了一眼眼睛濕濕的蒙大男回道:“那是應該的?!?/p>
從醫(yī)院往出走時,蒙大男覺得心里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暢快,她挽住袁月的胳膊,對江源說:“江臺長,謝謝您。”
江源調侃道:“怎么謝?”
蒙大男說:“您說怎么謝?”
江源郎朗一笑:“我請?zhí)漆t(yī)生喝酒,你請我和袁月、南溪、楊睿喝酒。如何?”
蒙大男爽快地說:“好,一言為定?!?/p>
晚上江源請?zhí)漆t(yī)生喝酒,唐醫(yī)生說他已把蒙大男心里的郁結打開,但要完全好起來還得療愈幾次。
江源很高興,和唐醫(yī)生不斷碰杯,兩人都喝得有些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