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畫面漸漸變得模糊,素秋的心口突然一陣刺痛。
她睜開眼,月光依舊清冷,但她的思緒卻無法從那段不堪的往事中抽離。
……
回憶。
六載光陰流轉(zhuǎn),顧淮安已從當年那個青澀的助教,蛻變成文學院最年輕的教授。他的學術(shù)著作在書架上排成一列燙金書脊,像一道嶄新的城墻,將過往的歲月隔絕在外。
端倪初現(xiàn)時,是在一個梅雨纏綿的黃昏。素秋整理書房時,從他常穿的灰呢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張音樂會門票——兩張連座,卻只剩下一張孤零零的票根。
后來,這樣的痕跡越來越多:襯衫領(lǐng)口蹭到的口紅印,手機里那個沒有備注的號碼,書房抽屜里多出的珍珠耳環(huán)……
最明顯的是他眼中漸濃的疏離。每當素秋談起學院里的舊事,他的目光就會飄向窗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
***
暮色漸沉,素秋揭開砂鍋蓋,雞湯的霧氣蒙上她的金絲眼鏡。
她摘下眼鏡擦拭,鏡片沾著幾粒油星—-像極了他襯衫領(lǐng)口那些洗不凈的斑痕。
校園梧桐沙沙,她提著保溫桶走過林蔭道。青石板上的樹影斑駁,恍惚間化作他送的那條桑蠶絲披肩的水墨裂痕。
拐角處笑聲傳來,她腳步一頓,翡翠鐲子滑到腕骨,涼意滲透進肌膚。
辦公室門縫漏出一線光。
是蘇瑤。
她的針織裙裹著年輕軀體,足尖勾著高跟鞋輕輕一點,鞋尖便在空中劃出挑釁的弧度。
猩紅指甲緩緩劃過《詩經(jīng)譯注》的扉頁——那是素秋去年送給顧淮安的生日禮物,親手題寫的"愿如梁上燕"字跡未干時,他曾在下方補了句"歲歲常相見"。
"秋秋?"顧淮安碰倒鋼筆,墨汁在判決書上洇開,與他當年求婚時打翻的紅酒如出一轍。
"蘇瑤的課題需要指導(dǎo),她剛好來交材料……"他聲音黏著,像熬過頭的糖漿。
素秋的目光落在蘇瑤搭在他椅背的手上——無名指的位置,正壓著他們婚禮照片的一角。
"師母好。"蘇瑤梨渦盛蜜,卻用指甲摳了摳扉頁上"秋"字的最后一筆,仿佛要把它從紙上剜下來。
保溫桶被接過時,顧淮安的指尖在她掌心短暫停留,那溫度陌生得刺骨。"下周學術(shù)周,"他聲音放得很輕,"院里安排我?guī)K瑤去杭州調(diào)研。"
素秋緩緩抽回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在金屬提手上刮出細銳的聲響。她抬眼看向窗外,雨絲正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幾號回來?"
"周四...或者周五。"他答得很快,像背誦準備好的臺詞。
她轉(zhuǎn)身前瞥見辦公桌:
蘇瑤的愛心便當盒,壓著他們結(jié)婚周年買的鋼筆。
走廊燈閃爍,她的腳步聲與琴房飄來的《夢婚》重重疊疊。
回到家,冷透的湯澆進花盆。
顧淮安最愛的君子蘭抖了抖,溺死在濃白的湯汁里。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昨夜熨燙的襯衫在陽臺上搖晃,水珠一顆顆墜在那些未干的淚痕上。
***
電話鈴響時,素秋正擦拭那對龍鳳青花碗。
指尖撫過碗沿冰裂紋,恍惚又看見去年冬至——他捧著這碗喝雪里蕻湯,眉梢沾著熱氣,說"一輩子都喝不夠"。
"又和蘇瑤一起?"她望著雨簾,玻璃映出自己嘴角凝固的弧度。
電話那頭傳來虛偽的解釋,她掛斷后才發(fā)現(xiàn),指甲在掌心刻下四道月牙——恰如婚戒上那排碎鉆的排列。
夜色幕沉時,她輕輕摩挲著鐲上裂紋。
這道傷痕去年在母親墓前摔出時,還只是意外;如今看來,倒像命運早早刻下的讖語。
書架上的《詩經(jīng)》突然墜落,翻開的《氓》篇里:
那張泛黃的借書簽從書頁間滑出半邊,像一片被遺忘的秋葉。他當年用新墨描補她褪色的'秋'字時,窗外的梧桐正沙沙作響。如今看來,墨跡比誓言更持久。
***
公寓門鈴響了三聲。
——這是文學院分給顧淮安的午休公寓,離他任教的教室不過五分鐘路程。素秋向來不常來,鑰匙至今還收在玄關(guān)的抽屜里,和過期的門禁卡疊在一起。
門內(nèi)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拖鞋啪嗒啪嗒,踩得比素秋記憶里更雀躍。
門開了,蘇瑤穿著一條絲質(zhì)吊帶睡裙,長發(fā)披散,臉上還帶著慵懶的笑意。
她看到素秋,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林老師?您怎么來了?”
素秋站在門口,指尖輕輕搭在門框上。
蘇瑤的吊帶睡裙在晨光中泛著絲綢的光澤,刺得她眼睫微顫。原來——
這就是顧淮安說的"需要特殊照顧的腿傷學生"——此刻那雙修長的腿正慵懶地交疊著,在晨光里白得晃眼。
“我來取淮安的換洗衣物。”素秋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廚房飄來米香。顧淮安握著勺子的手頓了頓,白粥在鍋里咕嘟出一個氣泡,啪地破了。
“秋秋?!彼D(zhuǎn)身時,圍裙上沾著的水漬在陽光下洇開一片淺痕,“下次...可以提前發(fā)消息?!?/p>
素秋的視線掃過料理臺上并排的兩只咖啡杯——這不是他們家的款式。她的目光掠過他泛紅的耳尖,落在灶臺邊的兩副碗筷上。青瓷碗沿還沾著半粒糯米,像句未說完的話。
“傷好些了?”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在問今天的天氣。
蘇瑤怔了怔,吊帶從肩頭滑下半寸:“好很多了,多虧顧教授照顧...”
素秋的嘴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她走進臥室,衣柜里他的襯衫整齊地掛著,第三顆紐扣上纏著一根栗色長發(fā)。
窗外有麻雀落在電線上,嘰喳聲撕開一室寂靜。
素秋取出衣物時,翡翠鐲子在腕間轉(zhuǎn)了個圈,涼意滲進脈搏。
“要帶紅棗粥嗎?”顧淮安站在門口,陰影投在她整理箱子的手上,“你...最近氣色不好?!?/p>
素秋的動作沒有停頓。她合上箱蓋時,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課題組后天去杭州,你記得帶胃藥?!?/p>
走廊里,蘇瑤的笑聲銀鈴般蕩過來。
電梯門關(guān)閉的剎那,素秋松開緊握的左手。掌心里從顧淮安衣服拽下的紐扣,正深深嵌進她的血肉。
玉鐲在腕間轉(zhuǎn)了個圈,裂紋將電梯里的倒影劈成兩半:一半是現(xiàn)在的她,一半是從前那個相信永遠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