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老宅前院。
青瓦朱檐的林家老宅踞在梧桐巷深處,門楣上“進士及第”的匾額早被歲月蝕成灰褐色。這座五進四合院始建于明萬歷年間,先祖林硯之官至工部郎中時親繪圖紙,金絲楠木梁柱皆取自川南百年老林。民國初年西跨院遭過兵燹,素秋的太爺爺咬牙變賣三間鋪面,用糯米灰漿重砌了萬字紋影壁。
最鼎盛時院里住過四房二十七口人,天井里晾過各房小姐的蘇繡襦裙,也擺過留聲機和黃包車。到了素秋母親林月白這代,只剩東廂房窗欞上殘存的彩色玻璃,還映得出昔年光影。九十年代舊城改造,推土機碾到垂花門前硬是被林母攔下,她裹著藍布工裝親自爬上腳手架,把《文物保護法》抄成橫幅掛在斗拱之間。
如今西府海棠瘋長的庭院里,只剩素秋還守著母親那箱修繕日記。泛黃的紙頁間夾著不同年代的建材收據(jù)——1998年的柏木椽子,2005年的防水青膏,最后一張停在2015年冬:林父簽字的拆遷評估單,被紅筆狠狠劃了個叉。不久,林母去世。
老宅在光陰里垂首,斑駁的磚墻滲出綿長的嘆息,每一道裂縫都在訴說著無人傾聽的往事。
“無人機升到45度角!”周行嚼著口香糖操作遙控器,“陸沉,西墻那個裂縫在3D模型里像條大蜈蚣?!?/p>
陸沉單手托著全站儀,工裝褲膝蓋沾著新蹭的泥:“林老師,令尊去年請的檢測隊沒發(fā)現(xiàn)空心磚?”他突然敲擊墻面,沉悶回聲驚飛檐下麻雀。
素秋正給王阿婆遞酸梅湯,聞言轉(zhuǎn)身:“他們說只是普通返潮?!?/p>
“普通返潮會把糯米灰漿泡成豆?jié){?”陸沉用鑷子夾起剝落的墻皮,“看到這些結(jié)晶鹽了嗎?這是...”
“停停停!”周行突然從腳手架跳下來,“跟女孩子聊建筑病需要講人話?!彼统鍪謾C點開模擬軟件,“簡單說,這堵墻現(xiàn)在像塊威化餅干,懂吧?”
"陸工,東廂房屋脊數(shù)據(jù)異常!"實習生張工舉著平板跑過來,"紅外熱像儀顯示西北角有..."
"有老鼠窩而已。"素秋端著茶盤從月洞門轉(zhuǎn)出,青瓷杯磕在測繪儀支架上叮當作響,"上星期剛請人清理過。"
陸沉單手扯松領(lǐng)口,喉結(jié)滾動的陰影落在鎖骨舊疤上:"林小姐對建筑結(jié)構(gòu)倒是熟悉。"
"陸總雖然科班出身,"素秋踩了踩回廊某塊地磚,空腔回響驚飛梁上燕子,"可我媽手把手教了十幾年,看這點的眼力總還是有的。"她翻開日記泛黃頁腳,「1998.7.20 教秋秋辨金絲楠與香杉木紋」的鋼筆字跡掠過晨光。
王阿婆喝著酸梅湯突然插話:"秋秋你不在的時候,你爸帶那個禿頭開發(fā)商來量過三次!"她扯著嗓子比劃,"拿個金閃閃的機器,說要算能蓋幾層樓,可值錢了!"
"可不是!"水果攤劉叔湊過來,"有回他們帶來的風水先生還說...哎周工你這飛機撞我頭了!"
周行操控的無人機險險避開晾衣桿:"叔,這是三維激光掃描儀!能看穿墻里有沒有藏私房錢!"
人群哄笑被螺旋槳聲打斷,周行操控的無人機正懸在素秋頭頂:"陸沉!瓦當監(jiān)控拍到..."
陸沉突然拽著素秋退后兩步,手臂下意識格擋,青瓦脆響砸在她剛才站的位置,摔成八瓣的瓦當露出新鮮斷口。
素秋彎腰要撿,被陸沉擒住手腕。他拇指抹過瓦當背面水泥渣:"令尊上個月批發(fā)的速干水泥….和這個顏色很像"
這時,素秋才發(fā)現(xiàn)陸沉的手受傷,下意識攥住他的手:“你的手受傷了!”
陸沉一怔,唇角忍不住上揚,聲音都輕快幾分:“沒事,只是劃到一點?!?/p>
素秋意識到動作逾矩,觸電般松開手,別過頭去。
周行操控無人機,他眼睛驟亮,迅速按下拍攝鍵,畫面定格在陸沉與素秋這略顯曖昧的瞬間。緊接著,他手指在屏幕上飛速點擊,將照片同步到手機,發(fā)給了小鹿。
“咳咳,張小子,快來給你陸哥拿藥,再不快點,傷口都要愈合了!”
周行的聲音打破了素秋的尷尬。
(傍晚五點·西跨院)
"陸沉!這承重墻被人動過手腳!"周行舉著內(nèi)窺鏡探頭,"混凝土里摻了泡沫顆粒!"
素秋攥緊母親留下的修繕日記:"不可能,九八年大修時..."
"就是九八年。"陸沉扯開墻內(nèi)電線膠皮,"鋁芯線,國標1997年就淘汰了。"他突然轉(zhuǎn)身逼近,"當年監(jiān)工的是你二叔?"
素秋感覺后背抵上冰涼磚墻:"設(shè)計,但他零三年就移民了。"
"二叔不會做這種事..."素秋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墻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日記本卷邊的頁角。記憶中二叔總會把冰糖藏在雕花筆筒里,等她練完書法變魔術(shù)般摸出來。那雙手連螞蟻都不忍心捻,怎會往親族的墻里埋禍根?
她突然抓住陸沉的手腕,紗布粗糙的觸感驚醒回憶:"會不會是當年施工出了意外?就像..."尾音消失在對方驟然幽深的目光里。
"真巧。"陸沉撐在她耳側(cè)的掌心沾著墻灰,"這可是找到的第三次'意外'了。"他壓低的氣音掃過她顫抖的睫毛,"林小姐內(nèi)外堪憂啊?!?/p>
夕陽將交疊的影子釘在百年磚墻上,無人機嗡鳴中,素秋突然攥住他欲抽離的手,指尖撫過新纏的繃帶。
陸沉喉結(jié)滾動,直勾勾地盯著素秋。片刻后,他摘下工裝手套,露出交錯的舊傷意有所指的道:"林老師說過..."薄繭擦過她淡去的戒痕,"有些修復(fù)師窮盡一生,只為等一塊注定墜落的瓦當。"
墻外突然傳來無人機降落的蜂鳴,驚起梁間一雙燕子。素秋望著它們掠過殘缺的瓦當,忽然想起二叔移民前夜,曾摸著她的頭說:"秋秋要記住,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樣子。"
"2015年冬天,你母親最后記的那筆賬——"他指尖輕點她無名指淡去的戒痕:"空心磚的采購單上,簽批人是你父親的老部下,曾經(jīng)...是你二叔的專職司機。"
素秋聽到這里,心頭驀地一沉——所有零碎的線索突然都串成了線,真相赤裸裸地攤在眼前,再容不得半點自欺。
在金錢的砝碼前,血脈的羈絆終究抵不過秤桿的傾斜。
生活就像一場充滿未知的漫長旅途,人心則是旅途中最難以捉摸的風景。我們總以為某些情感堅如磐石,相伴同行的人會始終如一地走下去,可往往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那些曾信誓旦旦的承諾便如泡沫般破碎。那些突然轉(zhuǎn)變的心意,讓人猝不及防,仿佛在黑暗中行走時,同行的伙伴突然消失不見。
然而,在這看似變幻無常的世界里,也總有一些微光在閃耀。也許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人默默堅守著最初的那份赤誠,無論時光如何流轉(zhuǎn),心中的執(zhí)著始終未改 。
鎏金燈臺忽而自亮,暖黃光暈漫過陸沉帶傷的肩頭,將兩道影子融進梁木年輪。全站儀的激光如星子閃爍,在暮色里織成細密的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