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嬸是在五天后走的，她終是沒熬到過年。
戚英在榻邊整整守了五日，有時實在撐不住就在榻旁小憩片刻，熬到后來，就連戚英亦是眼眶滿是血絲，眼下烏青。
夜夜聽著李嬸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戚英也是心痛難當(dāng)，看李嬸如此痛苦，她有時都想說讓嬸嬸放心的去吧，她自己一個人也行的。
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她私心想讓嬸嬸多陪陪自己。
她知道，嬸嬸是一心要舍下自己去陪爹爹了。
到了第四日，李嬸難得的精神好了許多，醒來看著伏在身邊的戚英，緩緩摸著戚英發(fā)頂。
戚英這幾日本就精神高度緊張，在李嬸碰到戚英時，戚英幾乎彈跳起來。
她睜開眼一抬頭就對上李嬸清明的目光，眼淚頓時止不住的淌了下來，哭著喚道“嬸嬸。”
李嬸這幾日一直昏睡著，她沒想到戚英一直守在身邊。
如今乍然看到戚英面容憔悴，憐惜地嘆道“苦了你了?！?/p>
戚英悲聲道“雙兒姐姐都告訴我了，你真要丟下我去找爹爹嗎？你不要小英了嗎？”
李嬸吃力的抬起手，抹了抹戚英臉頰上的淚珠道“小英不要哭了，嬸嬸是開心的，終于可以去見你爹爹了，你爹爹一個人在九泉之下多孤單啊，嬸嬸要去陪你爹爹去。”
“小英在這里還有張將軍與張夫人，嬸嬸瞧著那張小公子對小英也比之前也好了許多，將你留在這里嬸嬸也很放心?！?/p>
戚英卻哭的更厲害了，直搖頭道“小英現(xiàn)在只剩下嬸嬸一個親人了，嬸嬸走了，小英就沒有親人了。小英不要嬸嬸走。嬸嬸別走，好不好？”
李嬸撫了兩下就無力的垂下手，“小英以后說話要三思，萬不可胡言，今后張夫人與張將軍就是小英的親人，小英待他們要像待嬸嬸與你爹爹一樣?！?/p>
說著李嬸長長喘了口氣，接著道“嬸嬸實在熬不動了，一聽說你爹爹去世的消息的時候，嬸嬸就不想活了，當(dāng)初只放心不下你，如今倒是安心了。”
戚英哭得不能自已，她不想讓嬸嬸死，可她又阻止不了，到此時戚英仍分外懷念曾經(jīng)在扁關(guān)的生活，爹爹也還活著，李嬸身子也很好。如果能回到扁關(guān)就好了。
“嬸嬸你好好的，咱們回扁關(guān)好不好？”
“好，只是扁關(guān)現(xiàn)在回不去了，現(xiàn)在被塔坦占了，待到扁關(guān)重歸中原，小英記得將嬸嬸葬回扁關(guān)，啊？”
戚英卻固執(zhí)地死死咬住唇，不肯應(yīng)承，李嬸看著戚英樣子，心中也有些心疼，她沒逼著戚英馬上答應(yīng)，而是揉了揉戚英頭，寬和一笑。
自顧自說了起來“嬸嬸第一次見你時，你還不足一個月呢，夫人生下你就去了，你那時體弱，哭聲跟個小貓似的，在嬸嬸懷里滾啊滾，要吃奶。嬸嬸看著你的模樣就想起嬸嬸那死去的那個女兒，就覺得你就是老天補償給嬸嬸的孩子呀。
你爹爹也不嫌棄嬸嬸名聲不好，不僅救了嬸嬸，還收留嬸嬸，讓嬸嬸撫養(yǎng)你。
嬸嬸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爹爹，嬸嬸不奢求別的，只希望可以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爹爹就好。等將來收回扁關(guān)，將嬸嬸葬的離你爹爹近些，嬸嬸到了地下還伺候你爹爹。報答你爹爹的恩情。
你爹爹有擔(dān)當(dāng)，是英雄，比嬸嬸那個負(fù)心漢好太多了。嬸嬸當(dāng)時就想啊，能一直陪著你們父女兩也挺好，可惜那般好的時光卻只有六年?！?/p>
李嬸說到后來聲音低了下去，戚英第一次聽說嬸嬸的事，也是驚訝，當(dāng)聽到嬸嬸說死去的孩子時，不由問道“嬸嬸女兒怎么死得?！?/p>
“生下就死了?！崩顙鹫f完緩緩閉目休息，光是說話就耗盡了所有力氣。
同時李嬸思緒不由回到多年前，她與鄰家一男子相熟相戀，二人常常相伴一處，日久生情，在一次情不自禁偷嘗禁果后，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二人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偷遛出門約會。
漸漸地李嬸發(fā)現(xiàn)葵水久久不來，肚子也慢慢大了起來，十七八歲少女心中慌亂不已，誰都不敢告訴。
只偷偷尋到情郎，講明緣由盼著情郎出個主意，誰知情郎聞此當(dāng)下失蹤，在未出現(xiàn)。
李嬸傷心難過之余亦是過的膽戰(zhàn)心驚，害怕爹娘發(fā)現(xiàn)，也害怕同村之人察覺，盡力將肚子捂的緊緊的。
可是紙焉能包住火，終是被自己娘親察覺。與爹爹大吵一架，二人相互指責(zé)，皆嫌丟人，后請來村中郎中偷偷配了副打胎藥，一碗藥灌了下去，已是見紅。皆認(rèn)為此胎已墮。
本以為此事神不知鬼不覺的過去，不想幾日過去，李嬸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傳遍街巷。那段時日李嬸恨不得用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她日日不敢出門，受人們的指指點點，只盼著日子慢慢過去，人們將此事漸漸就淡忘。
誰曾想還不及淡忘此事，李嬸卻發(fā)現(xiàn)自己肚子仍在慢慢長大。
爹娘發(fā)現(xiàn)此事，大發(fā)雷霆。
暗地里商議著要用碾子把孩子生生碾下來，這般不顧大人死活的做法，李嬸知道后痛苦難當(dāng)。
她再也受不了，終于在夜間背上行囊。
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村莊，她想法簡單，只以為到一個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就可以重新生活，卻不知婦人生產(chǎn)是人生一大難事。
她一路向西，逃到扁關(guān)。尚來不及尋到住處就腹痛難忍，經(jīng)過許久掙扎，終是在郊外產(chǎn)下一名死胎。
直到此時，李嬸才覺萬念俱灰，毫無生志，她扯斷臍帶，整理好衣物，尋到一處樹枝，將衣帶解下，欲掛東南枝。
不想?yún)s被人所救，也是在那時遇到了戚將軍，戚定邊將她救下并帶了回去，把自己幼女交由她撫養(yǎng)。
李嬸至今還記得在那日在火光照耀下，戚將軍是那般恍若天人，高不可攀，將她從暗無天日的絕境中帶出。
李嬸之后再也沒有醒來，她死于臘月十七，張夫人也為她小辦一場，暫且葬在郊外。
戚英在之后的日子反倒平靜的嚇人，她將嬸嬸做的衣物與爹爹的弓箭收在一起，將它們束之高閣，再沒有動過。
從此之后話也少的可憐，她常常一個人靜靜坐在庭院中，盯著落在地上的麻雀瞧，一瞧就是一日，飯食吃得也少得可憐，短短幾日瘦了一大圈。
張夫人見她如此也是憂心的厲害，怕她繼續(xù)住在淩霜居睹物思人，后干脆將她挪了出來，搬到啟翔院鄰院，想著讓自己那鬧騰的兒子多陪著說說話，也是好的。
此后將此院取名為聽雪院。戚英暫住于此。
年節(jié)各項事務(wù)也是讓張夫人忙的昏頭轉(zhuǎn)向，好容易在一日午后抽出些空閑來看望戚英。
進到聽雪院內(nèi)，老遠(yuǎn)就瞧見戚英仍是坐在院中盯著飛來的麻雀瞧，雙頰凍得通紅，也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
張夫人忙疾步上前，抓住戚英的手，關(guān)切道“怎么不回屋在院里凍著呢？一雙小手比那冰塊都涼?！?/p>
邊說邊拉著戚英推門走了進去，戚英也不做聲，只默默跟著。
張夫人一跨進屋內(nèi)，登時面色就不好起來，自家那兒子卻是悠閑地品著茶點，翻著本游記，見自己進來還將點心向自己跟前推了推道“娘，嘗嘗這個，這個味道簡直是咱們府里吃過的最好的。”
張夫人頓時過去劈頭蓋臉罵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小英在外面凍那么長時間，你就不會勸勸？我讓你過來是開解她的，不是來吃點心的?！?/p>
張景行漫不經(jīng)心翻了一頁，回嘴道“她自己非要在外面凍著，我能有什么法子，說話嫌我難聽，拉又拉不回她。只能隨她了，難道還要我再外面一起凍著嗎？”
“你…”張夫人讓他噎得說不出話。
戚英卻開口道“伯母，我沒事的。也不干景行哥哥的事?！?/p>
“瞧瞧，人家都說沒事，娘，你急什么？”張景行怪叫道。
“我看你是皮癢了?！睆埛蛉祟D時脫下鞋底抽了過去。
這番舉動將戚英震在原地，世家夫人會脫鞋抽人嗎？
張景行見自家娘親真的動怒了，推開門撒腿跑了出去，邊跑邊怪叫。
外面都是丫鬟小廝，張夫人也不好再追出去，將鞋子重穿回腳上，抬頭見戚英瞪大眼睛看著她，滿是驚愕，總算有些鮮活氣了。
張夫人心頭略感寬慰，輕咳一聲道“這小子欠收拾，你以后給伯母見到他就使勁打。”
“景行哥哥人不壞?！?/p>
張夫人哼了一聲道“說話難聽也不行，哪里有點半點君子風(fēng)范，兒子要像羽翔那樣的才好呢?！?/p>
說著話音一轉(zhuǎn)道“我聽景行說你想學(xué)武？”
“嗯?！彼雽W(xué)武，等將來收回扁關(guān)，將嬸嬸遷回去，讓她和爹爹團聚。
日日困于自己庭院也不好，有些喜歡的事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張夫人嘆了口氣道“想學(xué)就學(xué)，等過完十五，伯母給你請練武師傅去。你也別日日困在府里，叫景行帶你出去散散心去?！?/p>
說完喚來一個小廝，讓尋大少爺去。
臨近年節(jié)，學(xué)堂也放了假，張景行常常呼朋引伴的上街上玩鬧去，張夫人也不大拘著他，只是在他每每出門時都耳提目面的叮囑他帶上戚英。
張景行也知自己娘親的用意，故嘴上念叨著煩，卻仍次次不落的帶著。
只是見自己妹子也要跟時，臉色就有些不大好了，那么短的一雙腿，走又走不快，還得乳母抱著，礙事得很。
“我可不帶你去，你想出去讓娘親領(lǐng)你去?！?/p>
“你把戚姐姐都帶上了？怎就不帶我去？”
張沚汀眼淚汪汪，她很想出門去，張景行一見她又要掉眼淚，心里更加煩悶，當(dāng)下不客氣道“你看，你看，你又要哭了，你這么愛哭我才不帶?！?/p>
“哇……”這次眼淚是真掉下來了，哭的眼睛合起，嘴巴大張，簡直毫無美感。
張景行看著自家妹子口水都要流了出來，還向他身邊湊，頓時跳出老遠(yuǎn)，喊道“快離我遠(yuǎn)一些，再把口水抹我衣裳上，看我不揍你?！?/p>
說的張沚汀哭得更厲害了。
戚英將張沚汀攬過來，彎腰給她擦去臉上的淚水與口水，還不忘朝張景行翻個白眼，道“她想跟就帶上嘛，你罵她作甚。”
“說得輕巧，帶上就得把嬤嬤也帶上，那么大一把年紀(jì)，走又走不快，還得等她?！?/p>
“不帶嬤嬤不就可以了?！?/p>
“不帶嬤嬤你照顧她??？”
“我照顧 就我照顧?！逼萦⒄f完朝張沚汀低聲誘哄道“可莫要哭了，戚姐姐帶你去?！?/p>
張景行眼睛一轉(zhuǎn)，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就松口了，道“這可是你說要帶著的，走啊?！?/p>
二人也不再多言語，從角門出去上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