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病榻前的低語,最后的清明
那天,天灰得仿佛是被人熏過的鍋底。
唐訣推開醫(yī)院的門時,走廊里靜得嚇人,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她自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根根細針扎進骨頭里。
她手里拎著一碗豬骨粥,是她親手熬的——脆骨多、瘦肉少,入口軟糯,是父親年輕時最愛吃的那種??涩F(xiàn)在,他已經(jīng)吃不了。
病房就在走廊的最盡頭。唐和尚,這個曾經(jīng)在商場上叱咤風(fēng)云、一言九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男人,此刻正安靜地躺在那張被調(diào)高了床頭的病床上。
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連接著旁邊發(fā)出規(guī)律“滴滴”聲的儀器,整個人是臺線路老化、接滿了管道的陳舊機器,只能依靠幾根冰冷的塑料管,維持著微弱而艱難的喘息。
他臉瘦得脫了相,眼窩深陷,嘴唇泛白,唯獨那雙圓眼偶爾還睜開一下,眼神依舊帶著那種冷靜到近乎殘酷的清明。
唐訣站在床邊,很久沒說話。
鼻子發(fā)酸,眼眶泛熱,但她死咬住嘴唇,沒讓自己哭出聲。
“……你來了?!?/p>
唐和尚的聲音猶如打磨過的鐵片,從喉嚨里刮出來,干啞得發(fā)痛。
他掙扎著動了動手,指了指床邊的椅子。
唐訣坐下,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腕上連輸液管都鼓起了細小的血塊,皮膚蒼白墻皮一樣,一碰就要掉渣。
“我……我大概撐不了幾天了?!?/p>
他吃力地喘了幾口氣,眼睛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聲音低得是風(fēng)中即將熄滅的火苗,但吐出的每一個字,
卻依然帶著他慣有的清晰和決斷,沒有一絲一毫的含糊。
“有幾件事……必須現(xiàn)在就跟你交代清楚。”
“以后……不會再有人替你把關(guān)、替你看人、替你分析局勢了……你,你得把我接下來說的話,都牢牢記住?!?/p>
唐訣用力點頭,伸出手,緊緊握住了父親那只冰涼、枯瘦的手。
這只手,曾經(jīng)能輕易拎起上百斤的豬肉,曾經(jīng)瀟灑地簽下過上千萬甚至上億的合同,如今卻只剩下一把骨頭,脆弱得是根隨時會被風(fēng)吹斷的枯枝。
16:遺言如讖:馬,債,與人心
“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
他輕輕咳了兩聲,每一次咳嗽都是在撕扯著他虛弱的肺腑,“你……你還記不記得,我養(yǎng)的那匹老馬,叫‘黑狗’的?”
唐訣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那匹通體烏黑、性格孤傲的老馬,是她童年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亮色。
“我年輕時買的。那時候大家都在買車,我偏要買馬。他們笑我裝文藝,我不爭。我說——車再貴,也不如一匹懂你脾氣的通人性馬值錢?!?/p>
“黑狗陪了我十五年。下雨天我去看廠,它會站在欄桿邊等我回頭;冬天我病了,它不用人牽,自己走來院里趴著,等我給它刷毛?!?/p>
他說到這里,緩緩閉上了眼睛,
臉上露出一絲極其罕見的、溫柔的表情,是在回憶一個早已消逝、卻無比溫暖的春天。
“現(xiàn)在它老了,腿也瘸了一點。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不能賣,也不能隨便處置。給它一個干凈的結(jié)局,讓它自然老死?!?/p>
他緩了一口氣:“馬比人干凈。很多人……不配它活得久?!?/p>
唐訣咬著唇,點頭:“我答應(yīng)你?!?/p>
唐和尚微微一笑:“黑狗有你,算它命好。”
病房里安靜了片刻,只有儀器單調(diào)的“滴滴”聲。
他用盡全力攢足了最后一點氣力,繼續(xù)說道:
“第二,我這輩子做過很多生意……有干凈的,也有不那么干凈的。小貸公司,是最不干凈的那一塊?!?/p>
“但你要記住——有些錢,不能心軟,不要太善良,不要低估人性的惡?!?/p>
他看了女兒一眼,嗓音微啞,帶著一絲嘆息:
“你就是太善良了。你娘那股子心軟,全學(xué)去了??赡悴皇撬闶俏遗畠骸脤W(xué)會用刀,不是用淚。”
“我們放高利,是事實。但我們也救過很多人,是銀行不碰的人,是信用社不認的命。我們出的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在血水和豬骨縫里摳出來的?!?/p>
他轉(zhuǎn)頭看著她,那目光,
是從市場、工地、賬本、法院一路走出來的鐵——堅硬、冷靜、沉得住事。
“以后公司歸你管。你可以不做,但你得把賬管好?!?/p>
“記住一句話:不是所有債都能收回來,但你不能讓人看出你認了輸。只要你讓他們怕,他們才不會反咬你?!?/p>
“訣兒,這世界不怕你慈悲,怕你示弱。人只敬拳頭,不敬眼淚。”
唐訣咬牙,眼眶發(fā)紅,卻仍舊穩(wěn)穩(wěn)點頭。
“還有最后一件?!碧坪蜕型nD了幾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叔叔,唐和平?!?/p>
這名字一出口,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度。
“這人,從小看著我長大,可心里從來沒服過我?!?/p>
“我給他飯吃、給他項目做、給他貸款,他連一句‘謝謝’都沒說過。我裝糊涂,不代表我不知道他在背地里說什么。”
“他那點黑,不是生活熬出來的,是天生的。那種人,看你摔倒不扶,還得從你兜里把錢掏走?!?/p>
唐訣指尖發(fā)涼,手心冒汗。
她記得小時候叔叔常來家里,熱情得不太自然。
那時年紀小,以為他是好人,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笑,確實別有意味。
“他現(xiàn)在還掛著空頭職位,還有點原始股份,手里攥著幾張合同和幾個老關(guān)系?!?/p>
“等我死了,他一定會來找你——要股份、要權(quán)力、要感情債。
他可能會提你小時候的事,會哭,會演,但你要記住——他不是你親爹?!?/p>
“你對他仁義一分,他可能要你命根子?!?/p>
唐和尚緩緩咧了下嘴角,是冷笑,又是無奈:
“這世界最防不住的,就是家人戴著仇人的面具?!?/p>
這句話一落,唐訣終于忍不住,眼淚啪地掉了下來。
她一邊擦,一邊低聲說:
“爸,我記住了……我什么都記住了?!?/p>
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父親的臉色已經(jīng)蒼白如紙,但那雙眼仍睜著,是要將最后的每個字都刻進她的骨頭里。
“你媽走得早,我沒再娶。我這輩子,只有你?!?/p>
“我做過的事,有人罵我惡,有人說我狠,但我活得問心無愧。我對得起你,對得起我掙來的錢?!?/p>
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是在念一封遺書的收尾。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p>
“我是個和尚,修的不是佛,是生意經(jīng)?!?/p>
那天,唐訣坐到深夜。
窗外細雨沒停,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把整座醫(yī)院罩得沉沉的。
她坐在陪護椅上,手里握著那本老賬本,邊角磨白。
她沒再哭,只是腦子里反復(fù)響著那幾句話:
“人只敬拳頭,不敬眼淚。”
“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p>
“我是個和尚,修的不是佛,是生意經(jīng)?!?/p>
還有那句最輕也最重的——“錢掙錢,是最掙錢的方式?!?/p>
那些話不是告別,完全就是把她從一個世界推出去,推到另一個必須咬牙站穩(wěn)的位置。
從此之后,她不能只是“唐訣”。
她是“唐家的人”。是那個必須收債、記賬、用鐵血活下來的繼承人。
她起身,離開。
走廊昏黃。她轉(zhuǎn)身回頭望了一眼——父親靜靜地躺著,大概是睡著了。
可,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