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黎明之路
拍完照出來，兩人都沒什么話說。
某人是因為還在鬧脾氣，周知知則是因為不想搭理鬧脾氣的人。
鹿然的車開了一路，周知知的手機也玩了一路。
再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地方不對：“這是哪里？”
“你看不到廣告牌？”
“……”當(dāng)然是看得到才問你啊！
“怎么來商場了？”
“吃飯?！?/p>
“才四點多……”
“順便再逛逛街?！?/p>
“你喜歡逛街？”周知知震驚了，一個男生，不好好宅著，怎么要想不通學(xué)女人愛好逛街。
鹿然本來就臭的臉拉得更長了：“陪你逛一逛?！?/p>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對女人有什么誤解，但她覺得有必要擺明自己的態(tài)度：“我不喜歡逛街?！?/p>
“猜到了?！?/p>
“？”
“所以我才自作主張開過來了。”
你可真能??！
“但我的確沒什么想買的啊……”
“我有?！?/p>
周知知的嘴角抽了抽……那還不是陪你逛街？
算了，陪人陪到底，送佛送到西。
停好車進了電梯，周知知瞄了一眼電梯間里的樓層說明：“去五樓？”
“三樓。”
周知知眼皮跳了下，3F，精品女裝。
你你你你不會是個異裝癖吧？
電梯停靠三樓，周知知磨磨蹭蹭，不想下電梯。
“快點。”
“……”
陪個大男人買女裝，很丟臉的好不啦。
礙于其他人都在等自己，周知知不好發(fā)作，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走進一家女裝店，周知知全程抱著手，站在離展示架一米開外的地方。
她的視線滿場亂飛，試圖找到一個可以落座的地方，結(jié)果失望的發(fā)現(xiàn)……沒有。
可能是為了杜絕門店成為中年已婚男的休息場所，現(xiàn)在商家都十分雞賊，連個座位都不設(shè)，周知知心塞不已，不爽地杵在那兒。
店員熱情地迎上來：“美女有什么看上的款式嗎？最近秋裝已經(jīng)上架啦，可以提前準(zhǔn)備哦，我們有買兩件八八折的上新活動呢?！?/p>
周知知禮貌地笑笑：“謝謝，不用了。”
倒是鹿然興致勃勃地沿著貨架走了一圈，選了半天，最后拎起一條火紅火紅的連衣裙，問店員：“這款有S碼嗎？幫我包起來?！?/p>
店員當(dāng)即撇下周知知沖過去，臉上堆著甜膩的笑容：“有的有的，我這就去倉庫幫你拿?！?/p>
周知知明顯感受到其他店員投來的好奇目光。
一男一女走進女裝店，女的猶如中年阿伯站在旁邊打呵欠，男的精神抖擻選著衣服……
除了拿錯了劇本，找不到第二個理由。
鹿然買完單，周知知催他：“好了嗎？”
冷颼颼的眼風(fēng)掃過來，周知知識趣地閉嘴了。
真抱歉啊，打擾了您購物的雅興。
拎著購物袋，某人心滿意足地離開，周知知緊隨其后，害怕他再進下一家，連忙道：“我餓了！”
“這么快，才五點過??？”
周知知信口胡謅；“買咖啡跑腿累壞了?！?/p>
哪壺不開提哪壺，鹿然剛剛陰轉(zhuǎn)晴的臉色再度轉(zhuǎn)陰：“那去吃飯吧?！?/p>
餐廳在六樓。
周知知一早想好了吃什么，直奔烤肉店。
望著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跟在她身后的鹿然忽然無比慶幸，他之前的考量一點沒錯，這種女人身上是絕不可能發(fā)生“聽話地去試衣間試試衣服，再一臉?gòu)尚叩亟邮芊畛小钡臉蚨蔚摹?/p>
直接買，才能快狠準(zhǔn)。
菜品端上來，周知知專心致志地開始烤肉。
肉片被炭火灼燒，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周知知像想起了什么，瞅了一直沒動筷子的鹿然一眼，語氣真誠而困惑：“你還在鬧脾氣？”
“……”
沒被她氣死是他命大。
“沒了?！?/p>
跟你這種人怎么鬧得起來啊。
“那就好，吃肉吃肉?！闭f著她夾了一塊烤好的肉放進他的碗里，甜甜笑了：“好了好了，吃飽了就不氣了?！?/p>
不過一句話，某人的氣就全消了。
不解風(fēng)情的女人自有她的風(fēng)情，不過就是有點劍走偏鋒，難以捉摸。
但時日久了，居然還挺自得其樂。
也許他就是傳說中的抖M。
吃到一半，周知知突然想起他剛買的那條紅裙子，不禁感到憂慮，他不會真打算買回去自己穿吧……
“你那條裙子，”周知知拿紙巾擦了擦嘴，艱難道，“是打算自己穿的？”
“……”
他錯了，他可能馬上就要暴斃當(dāng)場了。
“……給你的?！?/p>
“什么？”
“今天的勞務(wù)費?！?/p>
“一條裙子？”周知知不滿地皺眉。
“不滿意？”
價格倒是超級貴，吊牌她當(dāng)時也看到了，還心疼了好一會兒。
但是，她要這么一條破裙子來有何用？
“可以折現(xiàn)嗎？”
“不能?！?/p>
“……噢?！?/p>
就當(dāng)白打了一天工吧，還好她也不是指著他的工資來的。
烤肉烤得慢，吃完這一頓，已經(jīng)差不多是傍晚了。
夏天的太陽落山得遲，一望無際的天幕，被霞光層層捻成胭脂紅。
周知知從商場內(nèi)的玻璃窗窺見這樣難得一見的景色，非嚷嚷著要去外面看一眼，再去車庫拿車。
她突如其來的興致感染到他，兩人一說一商量，按了電梯，直奔一樓。
商場外的廣場有一個噴泉，談不上宏偉華麗，但隔著水幔看天邊的那一隅天空，平日熟悉的那個世界，煥然成為了全新的世界。
周知知有些感慨：“其實我一直不太喜歡北京的天氣……”
“嗯？”
“我出生在沿海城市，那里的空氣總是濕漉漉的，陽光充沛，也沒有霧霾。高中畢業(yè)決定來這里，是懷抱著一腔熱血，想要追求自己的夢想，也很努力地考取了心儀的學(xué)校，讀了研究生，但是后來……”
后來的人生，陰差陽錯，流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過得不好嗎？不至于。
有后悔過嗎？也談不上。
生活不是非黑即白的選項，當(dāng)下內(nèi)心的渴望才是衡量一切的基準(zhǔn)。
身旁的人面色逐漸沉靜下來，胸腔內(nèi)仿佛有什么在緩慢發(fā)酵，剛要開口，卻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驀地起了變化。
順著她的視線，鹿然一瞬間明白了她色變的理由。
噴泉的那一頭，兩個相視而立的人，被這樣少見的瑰麗盛景，鍍上了一圈耀眼的光輝。
鄒游和付曼。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們也曾這樣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當(dāng)日少年的心中對未來的向往不過一個模糊的輪廓，更明確的，是那一刻真實的感受。
他還清楚地記得，在那一天，看著并肩的兩個人，他心中驟然浮現(xiàn)的幾個字是——
理想的愛情。
理想的愛情，不用攀附、纏繞，而是各自獨立，肩并著肩，闖蕩這浩瀚人間。
所以后來哪怕在與鄒游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系中，得知他們分了手還住在一起，雖然感覺奇怪，卻仍然堅定地相信著，他們是不一樣的。
“知知……”
沒有回答。
他側(cè)過身，離她近一些：“我可以借你肩膀靠一靠?！?/p>
身旁的人不為所動。
他垂眸，凝視著眼前這個頭頂三個旋兒的犟姑娘：“那我可自己過來了啊。”
被抱緊的人，渾身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推開。
……
往來的行人熱鬧依然，噴泉的水聲、機動車的鳴笛……所有的一切，構(gòu)造出這個完整而真實的城市。是它，承載起世人許許多多的夢。
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工作日傍晚。
在旁人眼里，他們大抵也不過是一對尋常的情侶。
胸膛的觸感愈發(fā)清晰，被完完整整圈在他的懷中，周知知漸漸感覺到熱，五感重新回到身體，她慢慢變得冷靜。
這樣抱來抱去，是不是太隨便了？
心臟還跳得很快，分不清是因為剛才的余驚還是別的。
周知知努力將臉與他拉開些距離，仰著頭，猶豫著問：“大庭廣眾的，我們這樣影響是不是不太好……”
……你平時怎么沒有這么敏感靈光？
頭頂?shù)哪菑埬樉S持著嚴(yán)肅的表情，像在認真思考她的話。
許久，他開口：“周知知，你是豬嗎？”
？？？
為什么要突然罵人！
剛才的那點羞澀的情緒頓時煙消云散，周知知沒好氣地推開他：“你才是豬！”
“……”
豬都比你聰明。
不過一眼眨功夫，等周知知再回頭，鄒游與付曼已經(jīng)不見了。
人呢？
鹿然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走了?！?/p>
“……”
“對了，剛才你的話，不是還沒說完？”
是沒說完，不過現(xiàn)在也沒什么心情了。
“回頭有空再說吧。”周知知揚眉，轉(zhuǎn)身往商場走，“我們回去吧?！?/p>
晚上，星河大駕光臨。
人剛進門，便第一時間看見了客廳地毯上的紙袋。
走過去，兩只手指挑起里頭的紅裙子：“你今天去逛街了？”
“對啊。”
“怎么突然買裙子了？”
“不是買的，是勞務(wù)費?！?/p>
“勞務(wù)費是什么鬼？”
周知知組織了一下語言，把今天的行程簡單交代了一遍。
當(dāng)然，適當(dāng)?shù)氖÷粤私杓绨蜻@件丟臉的事。
星河聽得心不在焉，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條裙子上。周知知話音剛落，她便指揮她：“你試試給我看？”
“為什么？”
“不為什么，圖個新鮮。”
周知知高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從沒有穿過如此鮮艷，如此女人味的裙子，星河剛才腦補了半天，也沒腦補出來。
不看現(xiàn)場血虧啊。
“我不想試?！?/p>
“那我給鄒游打電話了?！?/p>
“沒用了，”她神情一黯，“他好像跟曼曼姐和好了。”
“什么時候的事？”
“就今天吧。”
星河沉默了一會兒：“你還好吧？”
“挺好的。”
最難過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可能是原本就不抱期望，結(jié)果也就不會令她覺得倍加失望。
“需要我給你一個愛的抱抱嘛？”
“……不要?！?/p>
下午才剛被抱過，抱完還被罵了，想到就不爽。
周知知的視線轉(zhuǎn)移至她的耳朵：“你耳鳴好了嗎？”
“嗯，今天已經(jīng)差不多不會了?！?/p>
“你不是說見面跟我說嗎……關(guān)文凱的事?！?/p>
“所以我才過來的啊。”
星河慢悠悠地踱去廚房倒了一杯水。
周知知半倚著門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背影：“你們談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談，他問了問我的情況，把我送回家了，趕著回公司加班吧?！?/p>
“星河……”
“嗯？”
“這幾年我一直沒問過你，你和關(guān)文凱分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你既然一直留著那個鑰匙扣，
對他肯定還是有感情的吧。”
星河抿了一口水，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好一陣，她起了新的話頭：“我昨天和那個人正式分手了?！?/p>
原來昨天是去處理這件事。
“求婚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冥冥中有預(yù)感，覺得他還有事瞞著我。發(fā)生了這件事，反倒是松了口氣，似乎剛好為我找到了一個分手的理由?！?/p>
“他說過在談離婚，不過妻子不同意，才會鬧到公司……蠻老套的說辭，我聽聽也就算了。感情這種事情吧，一開始，就不能把自己擺在過分特別的位置?！?/p>
自以為是特別的，才會無度索取，殊不知，那是一種殘忍的消耗，對他人，也對自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p>
周知知并不太關(guān)心那個已婚男，對她來說，對他只要有厭惡一種情緒就夠了。
星河總算回過頭，眉宇間攢著淡淡的笑：“我怕就算我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你這是公然歧視我？”
“不是，知知，因為你還沒有真真正正地陷入過一場完整的戀愛?！?/p>
戀愛也是一門學(xué)問，得由淺及深，慢慢摸索。
她怕早早嚇壞了她。
好在周知知不是個糾結(jié)的個性：“那你想說再說吧?！?/p>
“好呀。”
星河放下水杯，走出廚房，又繞到那條裙子旁邊：“你去穿給我看嘛?！?/p>
怎么又提起了這一茬？
周知知有點不耐煩了：“說了，不想?！?/p>
“可是人家失戀了，又受了傷，身心俱疲，想要治愈一下……”星河嘟起唇，撒嬌道。
“這樣……就能讓你治愈？”
你的療傷方式可真奇特！
“沒錯?！毙呛有‰u啄米似的點頭。
“……行吧。”
為博紅顏一笑，穿回裙子也死不了。
周知知回房間換好裙子走出來，星河像個久經(jīng)情場的男人似的頷首點評道：“來，再給我轉(zhuǎn)個圈?！?/p>
……
她身邊的每個人，似乎都愛仗著自己長得好看，時不時蹬鼻子上臉。
周知知僵硬地轉(zhuǎn)了個圈。
星河一拍大腿：“寶貝兒，你可真是個美人！”
“……”
你怕不是失戀，是失心瘋吧！
她自認不丑，卻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在她心目種，星河這種尤物，與付曼相比，都欠三分。
這話她可不敢當(dāng)著星河的面說，會被誅殺當(dāng)場。
星河起身，走近她，紅色的裙子猶如烈火，照亮她水汪汪的瞳孔。
“寶貝兒，趕緊談一場戀愛吧，這樣才能盡早擺脫掉鄒游帶給你的陰影啊?！?/p>
“……”
如果戀愛這么好談，為什么全世界還有那么多單身狗？
而且，她也沒覺得鄒游是陰影。
如果不是鄒游，她不會早早的就找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走沒走偏暫不論，至少她踏出了至關(guān)重要的那一步。
他帶給她的意義，至少在這一點上，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第二天，周知知如常去上班。
一轉(zhuǎn)眼，正式篇就錄完了，最后一次外景拍攝，三天后也會進行。
然后，就是暫時的告別，準(zhǔn)備投入新的項目。
策劃組那邊已經(jīng)開始在籌備新的節(jié)目，周知知上午在鄒游那里也有聽到一些消息，據(jù)說還要去什么海邊，可能還會請明星。
公司的規(guī)模在慢慢擴大，一個個圈子也逐漸開始跨界融合，怎么想都是件值得令人振奮的事情，但周知知卻無法全身心地提起勁頭來。
能做好一件事，和渴望做一件事，中間微妙的差距，只會在內(nèi)心深處呈現(xiàn)。
所謂大人的世界。
午休的時候，周知知接到了一通電話。
她向來沒有午睡的習(xí)慣，手機響了一聲，她就抓了起來。
看到名字，她起身走向辦公室外。
正是公司一天最沉寂的時刻，她的聲音回蕩在走廊，被清晰地放大。
“……曼曼姐？”
“知知。”
“你找我，有事嗎？”
“嗯，晚上如果你沒有別的安排的話，和我吃頓飯吧，地址我發(fā)過來給你，你的微信是手機號嗎？”
“是……”
“之前一直忘了加，一會兒記得通過啊?！?/p>
“好的。”
“我沒別的事了，就這樣，先掛了，晚上見吧。”
“……好?！?/p>
不過四十七秒的通話，掛斷后，周知知發(fā)現(xiàn)手心竟然起了薄薄的一層冷汗。
這是來找她興師問罪的嗎？
因為她沒有履行約定，把她的行蹤告訴了鄒游？
正因為對方是付曼，她才無法及時的揣測出她的想法。
她太特別了，完全不像是會為這種事計較的人……周知知愈發(fā)覺得胸口堵得厲害。
下班后，周知知直奔付曼微信里說的那家餐廳。
半路，她又收到付曼發(fā)來的桌號，一到餐廳，半分鐘沒耽誤，直奔那一桌。
“對不起，我遲到了?！?/p>
高峰期實在太堵，為了趕時間，周知知等了三班地鐵。
付曼了然地笑了笑：“沒關(guān)系，我也剛到?！?/p>
說著揚手招呼服務(wù)生點餐。
非常善意的謊言，沒有人戳破。
周知知落桌，三番五次假裝不經(jīng)意地偷瞥她的臉，試圖尋找到一絲關(guān)于這場見面的線索。
付曼抿了一口檸檬水，仍然笑著：“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沒有?！贝鸬眯÷?。
“你自在一些，我不是來找你問鄒游的事?！?/p>
對待這種笨笨的姑娘，開門見山是最好的方式。
周知知一愣，果真長吁了口氣，狀態(tài)自然多了。
菜一道道端上來，清淡卻精致。
周知知雖然不緊張了，一顆心卻還是懸在嗓子眼，筷子動得很慢。
付曼吃的也不多，慢條斯理地消滅了小半碗粥后，放下筷子：“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打算？
“我的意思是職業(yè)規(guī)劃，是要繼續(xù)做綜藝，還是有別的想法?！?/p>
周知知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頓：“……曼曼姐？”
“我就直說了，如果你有興趣，我希望你能來和我一起拍接下來手頭的這部電影，本子是我自己做的，正在找資方?！?/p>
“……”
“鄒游跟我說，前陣子還有影視公司找你，你似乎是拒掉了？”
“……”
“所以我也不確定你現(xiàn)在的規(guī)劃，就想著不如坦陳的問問。如果你有打算好好拍電影，我們就一起，如果你想繼續(xù)做綜藝，我也不勉強?！?/p>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周知知已經(jīng)口干舌燥。
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
醞釀了一陣，她終于鼓足勇氣：“曼曼姐，我可以先問你一些問題嗎？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guān)系……”
“你問吧。”對面的人雙手交疊，誠懇地看著她的眼睛，“我會自行判斷的。”
“……你為什么會離開？”
她走的如此突然，回來的也如此匆忙，除了她親眼所見的部分，她仍有一些怎么想都想不通的部分，無法自洽。
“因為厭倦了鄒游的窩囊，不想再陪著他浪費自己寶貴的人生了?！?/p>
餐廳很清靜，周知知能清楚地聽到隔壁桌碰杯的聲音。
她們這里算是最僻靜的一隅。
必須承認，她內(nèi)心受到了驚嚇，“窩囊”一詞從付曼口中講出來，她實在無法將它跟自己景仰，甚至愛慕的鄒游聯(lián)系在一起。
“看樣子，你似乎對我們的關(guān)系有一定的誤解，既然我是真心希望你來參與這部電影，我就有責(zé)任跟你明確一些事情。它曾經(jīng)被我劃分為私事的范疇，但如果因為這些私事，影響到你未來的人生，我就有必要澄清。這件事我事先也跟鄒游溝通過，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知知，你的人生還有很長，理想或者夢想，都不該由某個具體的人支撐起來，而是得依靠自己?！?/p>
周知知靜默了很久，緩緩垂下眼簾：“你說吧，我做好準(zhǔn)備了?！?/p>
“你當(dāng)初是因為《樂園》認識我們的吧，《樂園》拍攝于我和他同窗的大學(xué)時期，那段時光至今我回憶起來，也仍然覺得非常愉快。我們的經(jīng)費有限，一切都要從簡，請的演員也并非專業(yè)，但他們都是真心熱愛表演這份事業(yè)。其實當(dāng)時就連我們自己都沒想到，它會得到那樣的殊榮……”
餐廳的燈光是暖黃色的，凝在周知知眼中，像蒙著一層霧靄的琥珀。
“不過起點太高也未必是好事，尤其對于創(chuàng)作者，之后每走一步，得到過的榮耀，都有可能成為枷鎖，困住他……鄒游是沒能掙脫枷鎖的那一個。《樂園》之后，盡管我們曾數(shù)次嘗試，他卻再也拍不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在大吵一架之后，他突然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去了檳島散心?！?/p>
“那時我還很年輕，心高氣傲，自認可以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覺得如果自己在他身旁鼓舞他、陪伴他，終有一日，他會走出來，所以哪怕他說想去拍綜藝，我也沒有阻止。中途因為無法忍受，我提出了分手，但分手后，我們依然住在一起，是因為我沒能完全舍棄對拯救他這件事的幻想……直到我查出了宮頸腫瘤，雖然是惡性的，但沒有擴散，還能夠接受手術(shù)。我并太在意這輩子會不會有孩子，因此立刻就接受了手術(shù)?！?/p>
“那場手術(shù)很成功，但半年后，我年檢時發(fā)現(xiàn)又復(fù)發(fā)了。這次之后，我終于意識到，我沒有那么多時間浪費了。一個人甘于沉淪，哪怕有再多才華，都無法令他發(fā)光，于是我決定離開?！?/p>
“之所以回來，是希望完成手里的這個故事，它發(fā)生在中國的大山之中，就應(yīng)該回到這里拍攝……”
一口氣說完這些，付曼緩了緩，溫柔地望著周知知的眼睛：“知知，打破你沉迷的幻境固然殘忍，但真正的夢想，不能只靠汲取少年時熱血作為養(yǎng)分，這樣遲早會透支自己，繼而徹底枯竭?，F(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長大了，應(yīng)該踩著當(dāng)下的路，然后邁出新的步伐了?！?/p>
無邊的靜默猶如潮水將周知知淹沒。
想哭的情緒那樣強烈，卻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流淚。
付曼的手從餐桌的另一頭伸過來，輕撫著她的頭：“對不起啊，知知，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所以這么多年來，也總是忍不住把你當(dāng)作小姑娘對待……不過，我保證，以后不會了。今后，我希望你是我很好的搭檔，以及，成為一個出色的電影人。事實上，在你年少的時候，我就這樣期望著了……”
周知知肩頭微顫，她的動作明明如此溫柔，每每撫過她的發(fā)絲，卻無端惹人顫栗。
“知知……”
“嗯？”她不敢抬頭。
“如果在今天之后，你還喜歡鄒游，那就去追吧?！?/p>
“……為什么？”
付曼悵然一笑：“因為我們并沒有復(fù)合。我說過，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浪費在他身上了。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句話，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在與你對話，可能有些俗氣，甚至自私……”
“知知，你是個很棒的女孩子……如果是你，我可以放心。當(dāng)然，鄒游是個獨立的個體，我無法左右他的選擇，但如果你的感情強烈到足以接納全部的他，那么我覺得，你就可以放手一試，人生無法預(yù)期長短，不要留下任何遺憾?！?/p>
“劇本稍后我會發(fā)到你的郵箱里，你沒換掉郵箱吧？其余的，你可以看過之后，再給我答復(fù)?！?/p>
周知知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其實一進門就開了電腦，打開瀏覽器，進入郵箱，頁面提示有一封新郵件——
標(biāo)題：《黎明之路》。
周知知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點進去。
仿佛一旦點擊鼠標(biāo)，她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就會被推翻、被打敗。
猶如一場幻滅。
文學(xué)作品都說幻滅之后才有新生，道理早擺在在那里，但仍有許多人，過不好自己的一生。
她沒有開燈，漆黑的客廳里，唯有陽臺的落地窗透進對面樓的光線。
星星點點的光芒像是溫火，緩慢地炙烤著她焦灼的心臟。
更痛了……
周知知蜷起身體，雙手捧住臉。
落在一旁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顯示有新微信。
她心煩意亂，半晌都沒能伸出手。
手機竟然又響了，這次竟然是電話。
花花。
周知知呆住了，根據(jù)上次的經(jīng)驗，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否則花花不會急著打電話。
顧不上收拾自己的情緒，她急忙抓起手機：“花花？”
“知知姐，你前些天是不是去Ray家里玩了，還開了直播？”
周知知一下子僵住了：“怎么了？”
“你知道嗎？直播視頻被粉絲錄下來傳到B站，有人看到Min神在喂你吃水果，現(xiàn)在微博都炸啦，說那只米妮的主人終于曝光了呢！”
淚水霎時間涌出眼眶，周知知強忍著哽咽，把屏幕切進微博。
她沒有關(guān)注鹿然的微博，只能搜索，兩秒后，她點擊他的頭像。
他的微博還停留在上次那條，下面的回復(fù)卻多出很多。
@好大一只瓜：媽呀??！傳說中的大嫂終于曝光了！
@我只看看不說話：帶圖跑過。
下面是一張直播中周知知被喂水果呆滯臉的截圖。
@dokidoki：藍瘦，想哭，竟然是貧乳。
@今夜猩光燦爛：長得還可以，就是缺點女人味，大神口味比我想象的普通啊。
……
后面的周知知沒繼續(xù)看，直接刪掉了微博軟件。
“知知姐！知知姐！”電話那一頭，花花還在叫她。
周知知生平第一次任性地切斷了電話。
花花嚇得沒敢再打過來。
房間里一時間又恢復(fù)了剛才的靜謐，周知知摸了摸眼角，這下真哭出來了……
門口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知道是誰，但就是不想去開門。
難道要用這張哭得稀里嘩啦的臉去面對他？
敲門聲停了一會兒，而后似驟雨般更急了。
“周知知，你給我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家?！?/p>
“有什么事我們當(dāng)面商量，總會解決，你別一個人躲起來?！?/p>
“聽見沒有？”
……
周知知捂住耳朵，一雙眼，仍然死死盯著屏幕上的那個四個黑色小字。
淚光中，《黎明之路》被無限放大——
一生中最黑暗也最充滿希望的時刻，即黎明。
敲門聲終于停了下來。
說話人的聲音卻前所未有的深沉：“周知知，我再跟你說一次，開門，不然我找人撬門了！”
周知知“啪”一下闔上電腦，站起來。
走到門口，她深吸了口氣，拉開門。
走廊的燈光照耀著她爬滿淚痕的臉，她幾乎聲嘶力竭：“你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自己待一會兒嗎？！”
“不能?！?/p>
下一秒，周知知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整個人毫無防備地跌進那個已經(jīng)日漸熟悉的懷抱。
他那一拉太用力了，她的鼻子被撞得好痛。
周知知火了，拼命掙脫，結(jié)果卻徒勞。
“你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喜歡的周知知，才不會是被幾條評論就擊潰的女人，所以，一定是別的事。
“說話！你不說我就——”
“我想拍電影！”
周知知終于放棄了掙扎，抬起手腕，狠狠地揩干眼淚。
她的力道太重了，甚至在臉上留下了一道紅痕，自己卻渾然未覺。
慢慢地，她仰起臉，邊哭，邊重重喘息著：“我、我想拍電影！我一秒鐘，都不想再浪費自己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