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睡蓮男孩
離開北京之前,周知知去公司和領導面談了一次。
上頭的意思是,下月就是國慶了,公司可以連著國慶假期給她放一個長假,辭職的事,可以等回來后再做決定。
周知知本想一口回絕,但想到談話前鄒游給她的建議,還是忍住了。
“好吧?!?/p>
就像鄒游說的那樣,現(xiàn)在節(jié)目未播,如果她的態(tài)度太強硬了,后期參加宣傳活動時場面也許會尷尬。
辭職而已,等對方意識到她去意已決,自然會放手。
周知知從公司離開時什么都沒拿,看樣子,大部分同事都還不知道她要走。
花花剛還來問她國慶的計劃,得知她要請長假回老家,惋惜地撅起嘴:“本想假期邀你一起去附近逛逛玩玩呢……太不湊巧了。其實這次節(jié)目錄完,我總感覺知知姐你變得好親近了許多?!?/p>
周知知不禁一愣:“我以前很不好親近嗎?”
花花:“知知姐,我可直說了啊,你果然跟朱迪姐說的一樣,太遲鈍了,是個天然呆,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大家的想法。”
欸……有嗎?
她訕然:“那,等我假期結(jié)束回來,我們叫上朱迪姐一起喝咖啡吧?!?/p>
花花:“好呀好呀。”
周知知點頭,微笑離開。
到了樓下,她一邊等車,一邊琢磨起剛才花花的話,所以說……她之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對鹿然的感情,是因為她太遲鈍了?
怎么可能!
她從前可是分分鐘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鄒游的感情了呢。
周知知冷哼一聲,就這樣,星河還好意思自詡她的人生導師,不可信,完全不可信!
簡單收拾完行李,周知知訂了第二天回檳島的機票。
躺在沙發(fā)上無所事事,周知知拿出手機,心血來潮打開微信,發(fā)現(xiàn)鹿然居然給她發(fā)了一條新消息。
天亮說晚安: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屏幕顯示,消息發(fā)送時間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鐘頭,應該是在她忙著收拾行李的時候發(fā)過來的。
噼里啪啦地輸入了一句“不想考慮了”,剛想摁發(fā)送,周知知頓了頓,又默默刪了——
搞不好他收到這條消息會上來把門敲爛吧?
不是搞不好,是肯定!
他這個人,臉皮簡直厚過城墻。
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輸入“正在考慮中”五個大字,點擊發(fā)送。
反正明天她就走了,回頭他找不到自己,就算上來把門砸了也沒用。
就這樣,第二天一大早,周知知拖著行李箱,直奔機場。
收到鹿然的新消息時,她正舒坦地癱在姥姥院子里的藤椅上??諝庵袕浡K忍鸬臍庀?,大片大片的陽光無聲蔓延,目之所及,都是她最親切的畫面。
她一手攏在眼前,擋住光線,一手舉著響個不停的手機,微微瞇起眼睛。
天亮說晚安:你不在家?
天亮說晚安:你去哪了?
天亮說晚安:……回句話。
天亮說晚安:鄒游說,你回老家了?
天亮說晚安:?。?!周知知!??!
今天不睡覺:糟糕,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說,我從今天開始休長假了,已回老家,勿念。
天亮說晚安:……
周知知,總有一天,我要被你活活氣死。
其實昨晚臨行前,周知知還跟付曼碰了一次面。
周知知簡單交代了一下公司關于辭職的反饋,說自己明天會先回老家一趟,但如果有任何需要她的地方,她可以隨時趕回來。
付曼笑笑:“你剛錄完節(jié)目,能有一段時間放松和調(diào)整,是最理想的?!?/p>
盡管她的語氣聽上去非常平淡,但莫名就令人受到了鼓舞。
周知知鄭重地點頭:“嗯。”
靜默了片刻,是突然想到了鄒游,對于他,她始終擔憂:“曼曼姐,鄒導今后都放棄拍電影了嗎?”
“那不是他自己的事嗎?”
“但……”
“別管他啦!”付曼仍然保持著微笑的神態(tài),“那種男人,你去哄他、開導他,無非是浪費自己的時間。他需要的根本不是旁人的縱容,而是自己想開,明白嗎?一個人自己克服不了的問題,你幫不了他,我也幫不了他?!?/p>
周知知怔了怔,訥訥道:“這就是所謂的‘不扶’吧……”
“不扶?”
“我小時候啊,聽姥姥講過一個故事,說小女孩跌倒了,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路人都心生惻隱,用眼神埋怨她身旁的媽媽為什么不上去幫幫忙,但小女孩的媽媽還是無動于衷。直到最后,哭到嘶啞的小女孩終于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了。姥姥后來對我說,不扶的愛,才是最深沉的愛?!?/p>
付曼啼笑皆非:“怎么說得好像我是他的老媽子一樣?我有那么老嗎?”
“不是,”周知知輕輕搖頭,“只是愛這種東西,本質(zhì)或許都是相似的吧。”
不扶的母親,和不扶的戀人。
他們都深愛著跌倒的那個人。
這是重逢以來,周知知第一次主動跟付曼提及“愛”。
付曼若有所思地撫弄著手中的水杯,沒有說話。
回到檳島的第二天,周知知一覺睡到大中午。
午飯都快放涼了,她終于被姥姥揪著耳朵拽起來。
“我怎么就養(yǎng)大了你這么一只米蟲?”
“痛痛痛!”周知知抱住姥姥的腰,跟她撒嬌,“我不就是睡了個懶覺嗎?”
“還好意思說,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快給我起來!”
“得令!”
周知知揉了揉被揪痛的耳朵,乖巧地翻身下床。
即使年歲漸長,但每每回到檳島,回到姥姥身邊,她總能再次得到童年時期擁有過的那種祥和的快樂,仿佛任何煩惱都不值一提。
午飯后。
“知知,幫姥姥取本書。”戴上金邊眼鏡的姥姥過來敲門。
“來啦!”周知知騰地從躺椅上起身,跑進房間。
院內(nèi),最后一朵睡蓮正靜靜盛放著,微熱的空氣中隱約流動著幽雅的香氣。
“是這本嗎?”
“沒錯,以前放得太高啦,我一直想看,又不敢輕易爬上去,怕摔斷了腰,還好你回來了……”姥姥臉上縱橫的皺紋緩緩舒展開,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知知拍拍手:“小意思!”
說罷從腳手架上靈巧地爬了起來,懷念地環(huán)視了房間一周。
姥姥去年剛度過了七十歲生日,是從檳島唯一一所大學退下來的藝術(shù)類教授。年輕時,姥姥就喜歡收藏各式各樣的書籍、唱片、錄像帶,周知知朦朦朧朧的電影夢,最早便起源于這間房。
她挽著姥姥往院子走去:“姥姥,我一會兒準備出門一趟。”
“約了老同學?”
“不是,就想四處轉(zhuǎn)轉(zhuǎn)?!?/p>
“也是,你每次只回來那么幾天,根本沒時間看看檳島這些年的變化?!?/p>
“我一會兒給你帶蛋糕回來怎么樣?”
“老年人吃什么蛋糕,糖尿病了怎么辦!”
“一點點沒關系的……”周知知說著摟住姥姥的脖子,吧唧一下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就這么說定了。”
下午三點多,錯開日頭最烈的時候,周知知出門了。
檳島不大,公交路線就那么幾趟,不像北京每天堵得死去活來,最重要的是她這次不趕時間,于是悠閑地在站臺等車。
這座臨海城市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了數(shù)十年后雖然也有了不小的變化,但既沒有成為經(jīng)濟特區(qū),也沒有成為旅游熱門,整座城市的基調(diào)依然趨于平緩。
公交車來了,周知知探頭張望,里頭果然空蕩蕩的。
她上去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看了看頭頂?shù)穆肪€圖,距離彩虹島最近的長橋路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了。
路上,鹿然又發(fā)來微信。
天亮說晚安:周知知?。?!
不告而別的第二天,某人已憤怒到變形。
周知知想也沒想,隨手拍了一張窗外的街景發(fā)過去。
今天不睡覺:怎么樣,好看吧,我老家。
天亮說晚安:……
鹿然握著手機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這個女人的腦子是有什么問題?
這些檳島的街景,他想的話,過年回家隨時可以拍上一大堆。
冷靜了片刻,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必須給她打個電話了。
不一會兒,周知知的手機響了。
呃,接還是不接?
不接大概會暴露自己的心虛……還是接吧。
按下通話鍵,周知知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決定以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迎接他暴風雨般的逼問。沒想到鹿然竟然很平靜,還平靜得很詭異?
“周知知,看來我有必要去見你一面了。不過直到下月中旬以前,我都會非常忙,等事情結(jié)束后,我就立刻去找你?!?/p>
?。?!
朋友,難道你不知道我急著回家就是想避開你嗎?
你來找我是要做嘛?
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又驟然安了心,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啊,哈哈哈!
“你來吧!只要你能找到我!”周知知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急轉(zhuǎn),得意地翹起了小尾巴。
“……”
你怕不是個智障???
掛斷電話,周知知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差點兒坐過了站。
吆喝著讓司機停車,她急匆匆地奔下去。
長橋路沒有橋,現(xiàn)在沒有,過去也沒有。至于名字為何而來,早無處可考。
周知知只知道,順著長橋路一直走到底,隱匿在大路盡頭的小小分支會往深處不斷延伸,漸漸的,變成一條熱鬧的小巷。
雜貨店、文具店、冷飲店、面包房,甚至還有二手家具店……這里是猶如童話故事中小鎮(zhèn)般的神奇存在。
夏末的空氣中飄浮著樹葉的香味兒,仔細分辨的話,似乎還能聞到其中夾雜的新鮮烤蛋糕的香氣,周知知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她終于再次回到了這條巷子。
十年前,名為彩虹島的游戲室就坐落在這條無名巷子的最深處。除了外墻被漆成炫目的彩色,就連個像樣的招牌也沒有。周知知也是因為和姥姥吵了架后出門亂逛,才會在無意中闖入這里。
也闖入了那個逐夢的世界。
那個下午,彩虹島沒有客人,只有老板鄒游一個人坐在機器前打射擊游戲。
他坐姿懶散,卻每每一擊即中。
周知知好奇地推開門,就看見昏暗的房間中,卷毛慢悠悠地回過了頭,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嗨,小孩兒,來打游戲?”
……
這還是這十年來,周知知第一次重返這里。
起初是因為忙碌,后來則是因為害怕,害怕這里已變成了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時間能改變許多東西,她明白。
所以拖拖拉拉到十年后,在這個徹底放下鄒游后的初秋,周知知才真正意義上完成了所謂的故地重游。
如今的彩虹島變成了一家咖啡廳。
看見掛在門口的大大的“coffee&desert”招牌,她微微一愣,旋即釋然地笑了。
原來她并非多么害怕彩虹島改變,而是害怕忘掉了最初的那個自己。
但現(xiàn)在,她已不再怕了。
往來的客人不少,大都是學生打扮的年輕人,紛紛有說有笑地涌入店里。
她也跟著他們走進去。
去吧臺要了一杯咖啡,她坐在臨窗的位置看風景。
她還記得,這里曾擺放著一張桌球臺,窗簾也是沉甸甸的猩紅色,襯得整個房間都暗沉沉的,像吸血鬼的巢穴。
她一度建議鄒游盡早換掉,說跟彩虹島的名字一點都不符合,卻直到高中畢業(yè),直到他們所有人離開了,這里仍保持著最初的樣子。
如今這里的窗簾已換成了她理想中輕薄透光的白色窗紗,她卻反而懷念起那一抹沉郁的紅色。
青春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是如此惹人懷念。
臨到傍晚,周知知才坐公交回家。
進門,她把帶回來的低糖蛋糕遞給姥姥:“我問過店員了,這種老人家也可以吃?!?/p>
姥姥無奈地笑笑,接過去,吩咐她:“你先去洗個手吧,我去泡茶。”
廚房傳來熱水壺運作的聲音,周知知伸了個懶腰,踱進院子。
正是日落時分,暮色填滿海與天的間隙。
艷美的晚霞紅中透紫,如風干的薔薇花瓣,靜默地釋放著一天里最后的多情。
周知知走到池邊,歪頭打量著最后那一株快開敗的紅色睡蓮,喃喃道:“真稀奇,竟然還沒有枯萎欸……”
姥姥剛好端著茶壺走出來:“是啊,我還以為前些天就要開敗了呢,沒想到它能堅持到你回來?!?/p>
周知知仰頭,甜甜地笑:“對嘛,一定是為了歡迎我,才堅持了這么久。”
她折回屋里,端了把竹椅出來,才和姥姥一道坐下。
茶水有些燙,周知知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姥姥,我要準備拍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了?!?/p>
“噢?講的什么故事?說來給姥姥聽聽。”
“不告訴您,”周知知眨眨眼,“等我拍出來,再邀請您看?!?/p>
“還賣起關子了?”
“可不是!”
姥姥笑了,戳了一小塊蛋糕放進嘴里:“知知,你知道當初我為什么那么反對你學導演嗎?”
“不知道……”周知知實話實說。
“那你猜猜看?”姥姥竟然來了興致。
周知知沉默,她怎么會知道自家老太太活絡的心思啊?
更何況還是那么多年前的舊事。
周知知還記得,小學五年級時,她被媽媽送來了檳島和姥姥同住。
她那時已算是個半大的姑娘,大概明白個中原因,父母離婚后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兩邊的伴侶都覺得她是個外人,最后經(jīng)過商量,把她送回了母親這邊的老家。
姥爺去世得早,姥姥退休后多年獨居,欣然接受了周知知。
按理說,這樣的家庭生出的女孩大都叛逆敏感,但周知知卻是個例外。她天生神經(jīng)大條,難過的時候當然會有,卻不會長久地沉湎于負面情緒。
不過這種成長經(jīng)歷的唯一壞處是,她一直跟著老太太,平日里沒什么機會接觸異性,對愛情這件事,也相對不那么敏銳。
苦思冥想了一陣,周知知舉白旗投降:“姥姥,我真不知道,你還是告訴我吧?!?/p>
姥姥布滿皺紋的手探過來,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因為姥姥也做過這樣的夢啊。我十八歲的時候,做夢都想成為一個歌唱家,然而在外頭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卻還是安安分分地回了檳島……”
正因為經(jīng)歷過那種辛苦和失望,她才希望她的小姑娘,永遠不必承受這些。
“可是姥姥,那時你是快樂的吧?”
“嗯,現(xiàn)在想起來,哪怕很苦,也的確還是有開心的時候呢。所以后來還是同意你去了。”
最后一縷霞光沒入海面,幽藍的天幕鋪滿天。
或許是覺得氣氛稍顯感傷,姥姥主動換了話題:“對了,關于睡蓮,我剛才還想起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呢……”
“什么事?”
“大概是你剛上大學頭兩年的暑假吧,曾經(jīng)有個高高帥帥的男孩子,在我們家的院子外偷偷張望?!?/p>
“難道是變態(tài)?!”
“瞧你這個口無遮攔的個性!”姥姥頓時板起臉,“他說喜歡我們家的睡蓮呢。我當時一高興就折了幾枝送給他,不過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我還想過撮合你們呢!那么帥的小伙子,現(xiàn)在肯定有對象了吧,真是可惜了?!?/p>
“姥姥……”周知知長嘆一聲,“都多久的事了,你怎么突然想起來了?”
“這不因為你一直不談戀愛嗎?”姥姥眉頭一擰。
“……我是因為忙?!敝苤奶摗?/p>
姥姥“嗒”一下放下了茶杯:“再忙也得談戀愛啊,這么漂亮的大姑娘,不談戀愛像話嗎!”
“……’
不像話,實在不像話!
為了避免接下來聽到更多嘮叨,周知知隨口扯了個理由,先回了房間。
她實在不好意思告訴姥姥,她今天可算是白可惜了一場。那個睡蓮男孩,就算當初他們有幸見面,按照鹿然前些天的說法,她也依然無法順利地和他談一場戀愛。
因為她這個人,從前完全無法感受到別人的感情。
不過……她現(xiàn)在算是感受到了嗎?
那之后一連好幾天,周知知都去了彩虹島。
現(xiàn)在這里已更名為“如隱”,倒是十分符合這條小巷神隱般的氣質(zhì)。
一來二去之間,服務生與她混了個臉熟,每次見她來了,不用說,都會為她的香草拿鐵減去三分之二的糖漿。
周知知在這里為新電影做準備,偶爾累了,視線難免不經(jīng)意地滑過桌上的手機。
自那天下午,鹿然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了,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聽他上次的語氣,似乎很忙的樣子……
她搖頭,關她什么事。
只是這人可真奇怪啊,急著要答復的是他,突然銷聲匿跡的也是他。
……她真的,喜歡他嗎?
周知知戳了一下手機屏幕,鏡面亮起來,每一個軟件都安安靜靜躺在那里,沒有新消息。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覺得怪沒勁的,又默默摁滅了屏幕。
不要想了,再想就沒法集中注意力做事了。
北京。
海選賽逼近,鹿然近日愈發(fā)嚴厲,昨天大慫才被訓了,今天所有人都老老實實的,大氣都不敢出。
傍晚,李心湄走進訓練房,就感受到里面超強的低氣壓。
她心里明白,大家的壓力都很大。
這一季比賽除開有幾大俱樂部的強隊參與外,賽制很嚴苛,他們所能競爭的席位,只有一個,等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競技最誘人魅力,在于它殘忍。
晚上,訓練結(jié)束后,Lynn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于主動撥了周知知的電話。
前些天周知知出門度假的事他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那之后,老大原本就陰沉的臉似乎更低沉了。雖然知道老大向來公私分明,但Lynn還是私心地希望他在不為他們操心的時候,能稍微開心點兒。
屏幕跳出“小屁孩”的名字,周知知愣了一下。
Lynn?
這還是他第一次給自己打電話呢。
“你們最近不是特別忙嗎?怎么有空給我打電話?”
“阿姨……”Lynn痛心疾首道,“你什么時候回北京啊……”
“怎么了?”
“你不在,我們的生活失去了快樂的源泉?!?/p>
“……我還真不知道,我原來是你們快樂的源泉?!?/p>
感覺周知知似乎入套了,Lynn放緩了語調(diào):“其實吧,我們還好,主要是老大……”
“嗯?你們老大怎么了?”
“就……”
欲言又止是最好的引誘。
周知知果然有點兒急了:“你不向來挺爽快的嗎?有什么快說!”
“病了?!?/p>
Lynn望天,希望明天起來,他不會為今夜的謊言付出沉重的代價。
“啊,難怪……”
周知知喃喃,難怪他好多天都沒有聯(lián)系自己。
“很嚴重嗎?”她又問。
“還好吧,我也不清楚。我最近訓練都要累死了,嗚嗚……”
話鋒完美轉(zhuǎn)彎,周知知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愛心莫名泛濫:“是嗎?那等我回來,再請你吃好吃的吧。”
“真的嗎?”
“真的?!?/p>
“對了,老大上次還錢給你了嗎?”
“……還錢?”
“他沒還你嗎?”Lynn剛才還有氣無力的聲音陡然精神了。
“沒有啊,”周知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為什么要還我錢?”
“因為上次你請我吃飯,我拜托他還你飯錢啊!”
“……”
沒想到你除了中二、自戀、厚臉皮、讓人無語,還很摳門??!
掛斷電話后,周知知輾轉(zhuǎn)了半天,糾結(jié)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去問問他身體怎么樣了?
不好吧,萬一他追問自己考慮得怎么樣了怎么辦……
突然間,她想起Lynn剛才的話,靈光一閃,有理由了!
“嘟——”
電話接通中,周知知緊張地心跳開始加速。
淡定!淡定!不就是光明正大討個債嗎?別搞得像在做什么壞事似的!
正胡思亂想之際,電話居然通了,那頭響起熟悉的聲音:“……知知?”
周知知嚇得差點直接把手機丟出去。
鎮(zhèn)定了幾秒,她沉聲開口:“晚上好。”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聲音聽上去怪怪的啊。
“沒有,”周知知機器人般的繼續(xù)吐字,“我只是來討債的?!?/p>
“嗯?”
“Lynn跟我打電話了,說前段時間,曾經(jīng)拜托你代他還我錢,可你沒有還我?!?/p>
“……”
看來某小孩近來還不夠?qū)W?,竟然還有精力搞事情。不過周知知能主動打電話過來,他的確很開心,積壓的壓力,似乎也跟著緩解了不少。
他翻了個身,側(cè)躺著,慢悠悠道:“噢,我忘了?!?/p>
“沒關系,我猜到了?!?/p>
“……”
他的直覺沒錯,周知知今天的確很奇怪。
正醞釀著如何切入上次未竟的話題,周知知又發(fā)話了:“聽說,你生病了?”
???什么情況,Lynn難道還跟她亂說什么了嗎?
沉默了片刻,他決定逗逗她:“你這是在擔心我?”
“你先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如果生病了呢?”
“那就去看醫(yī)生?!?/p>
“醫(yī)生說這病一時半會兒治不好……”
“什么病這么嚴重?”
“相思病?!?/p>
“……”
啪!
電話被某個氣急敗壞的女人直接給掛了。
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明月,鹿然放下手機,抬頭看了一會兒。漸漸的,那月亮的輪廓似乎幻化成周知知羞紅的的臉。
怎么辦,就算被掛了電話,他還是覺得自己超有戲的!
特別篇開播的第二天,周知知決定去找點新鮮的樂子。
一路閑逛到高中附近,周知知驀地想起了那個自己從前打街機、抓娃娃的電玩店。
那家店現(xiàn)在還開著嗎?還是像彩虹島一樣,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全新的地方。
她仰起頭,斑駁的陽光穿過枝枝蔓蔓的樹叢,無聲地落在她的臉上、發(fā)端,感覺全世界都懶洋洋的。
她不覺彎起嘴角,正好有空,干脆去看看吧。
循著熟悉的街道往前,周知知朝記憶中的電玩店走去。
一路上,沿街的鋪面她有些還記得,有些則完全沒有印象了。
走到分岔路的路口,她左轉(zhuǎn),又走了大概五六百米,終于遠遠看到了電玩店的招牌。
從前白底紅字的招牌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現(xiàn)在掛著的這塊不僅帶LED閃光,還比之前的大了兩倍,氣派十足。
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孩子們統(tǒng)統(tǒng)擠在不大的店面里,嘰嘰喳喳地一邊聊天,一邊打游戲。
周知知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門口的老板。
還記得從前他只是略微發(fā)福,現(xiàn)在相比那時,大概已整整胖了兩圈。
圓臉圓身圓膀子的老板坐在那里,就是彌勒佛本尊。
如果說有什么違和的地方,大概是他手里拿了個佛祖不會拿的,現(xiàn)代化的手機。
周知知走過去打招呼:“鄭老板,好久不見。”
被叫做鄭老板的男人茫然地抬起頭,盯著周知知使勁瞅了老半天,最后一拍腦門:“??!我還認得你!周什么來著……對了,周知知!”
說著震驚地又看了一眼手機的屏幕:“你你你,這么多年沒見,竟然上節(jié)目當藝人了?!”
周知知這才注意到他正在看特別篇的重播,昨天她只聽花花在微信里跟她吼,說點擊率是他們預計的兩倍,不過自己還沒來得及看,沒想到今天就遇到一個活的觀眾。
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是藝人,只是嘉賓。”
“厲害了,厲害了!”
“……”
意識到自己詞窮的老毛病又犯了,周知知緩了緩,問:“還有空著的機器碼?”
“怎么,你要玩?”
“嗯,心血來潮想玩一把?!?/p>
“暫時沒有,不過娃娃機倒是空著。這么久沒見,我送你二十個幣吧,不過,待會兒你給我簽個名?!?/p>
“……”
老板,在你心中,藝人的門檻是有多低?
周知知默默拿著免費幣來到門邊的娃娃機前。
她意外發(fā)現(xiàn)最近流行的娃娃,這臺機器里一應俱全,難怪這家店開了十年也沒倒閉,原來是因為老板能緊跟時代潮流。
她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是個如此時髦的人?
投了五個幣進去,歡樂的音樂聲響起,周知知屏息凝神,盯著柜內(nèi)的經(jīng)典款米奇,緊緊握住搖桿——
就是現(xiàn)在!
……
二十個幣,三個娃娃,尚算寶刀未老。
周知知心滿意足地捧著戰(zhàn)利品走進店內(nèi),吆喝道:“誰要娃娃,姐姐送給你們?”
孩子們蜂擁而上,很快哄搶一空,一口一句“謝謝姐姐”。
周知知心頭美滋滋的,小城市的孩子果然淳樸,不像Lynn那樣,張口閉口都是阿姨,字字扎心。
清空雙手,她走出大門,鄭老板看著她笑:“你怎么還是這么喜歡送人玩具???”
“因為我不喜歡收集娃娃啊?!?/p>
抓娃娃機的樂趣在于抓到那一瞬間的滿足感,得到什么反而是其次。
“對了,我剛還在節(jié)目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認識的人,真神奇!”
“???”
“就是這個!”鄭老板按下暫停鍵,興奮地指給她看,“小伙子可真是一路帥到現(xiàn)在??!”
屏幕反射的白光微微刺痛周知知的眼,她的思維有一瞬間斷檔。
良久,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老板:“你說,你認識他?”
“對啊,想當初,你們都來過我的店呢。不過你是???,他只陸陸續(xù)續(xù)來過幾次,后來你不來了,他反倒常來,也不跟我聊天,就在那里玩抓娃娃機,一抓幾百個幣,一個都抓不上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說要送給他,他又不肯收……就有一次,好像是夏天,雨下得特別大,店里一個人都沒有,這種日子特別少,所以我才記得很清楚。那天他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要關門了,他問我能不能抓娃娃,我當然說不能了,他就一臉失落的樣子,我不正好沒事嘛,就跟他多聊了幾句,他說自己有個喜歡的女孩,從前總愛來這里玩,后來他們?nèi)チ瞬煌某鞘心顣?,就再也沒見過了。所以每個暑假,但凡有時間回老家,他都會來這里看看,希望能再次遇到她……”
感覺全身的血液在慢慢上涌,她的耳垂紅得快要滴出血:“他有說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嗎?”
“這個倒沒有?!?/p>
鄭老板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不過她好像送給過他一個禮物,就是我們家機器里抓出來的玩具,是什么我忘了,啊,是什么來著……”
“是不是……一個米妮?”
“噢,對!”鄭老板一拍大腿,“就是米妮!”
“不過,你怎么知道?”
周知知沒說話。
有滾燙的淚意,自眼底悄悄涌起——
她終于記起來,他是誰了。
不是那個7號口罩男,也不是樓下厚臉皮的鄰居,是源自另一段更加遙遠,幾乎被她忘卻的記憶。
早在青春的最初,他們就已經(jīng)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