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的李相夷,屬實混的一般。
縱使他天資出眾的幾乎都是不太肖似人類的程度了,但如今也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孩童。
說是相夷,卻更像是在偌大江湖中艱難求存的一條小魚。
二月二十九日,恰是李相夷的生辰,他卻只能躺在一間破廟中,沉沉睡去。
連他身下厚厚的稻草,都散發(fā)著一股不算好聞的味道,可漸漸的,那味道,卻似乎產(chǎn)生了些變化。
李相夷做了個夢。
夢境中,一片的黑暗,只有洶涌的水聲澎湃。
李相夷迷迷糊糊間,聽到了一個冷漠的聲音。
“十年前,江湖中最快的劍是李相夷的劍。
他十五歲戰(zhàn)勝血域天魔,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十七歲建立四顧門,二十歲便問鼎武林盟主,結(jié)束武林混戰(zhàn),一時成為傳奇。
有人以他為中原武林的希望,但更多人以戰(zhàn)勝他為念,其中包括金鴛盟盟主笛飛聲。
他不惜加害李相夷的師兄單孤刀,引得李相夷與之一戰(zhàn)?!?/p>
于是鼻尖縈繞著的,轉(zhuǎn)瞬就變成了一股海水的腥咸味道。
李相夷努力的看著,眼前卻依舊是一片漆黑,只有耳邊的浪潮之聲,緩緩的從細微變得洶涌。
十年前,江湖中不過剛剛生出來李相夷,這聲音卻說十年前李相夷已經(jīng)二十。
他莫不是說的二十年以后的故事?還是說這個李相夷,其實并不是他。
李相夷有些混混沌沌的思考著。
過了很久,黑暗中,才隱隱出現(xiàn)了一艘小舟,只是夜色迷離月光幽深,無論李相夷如何認真的去看,都看不大真切。
只是突然的,那小舟貼面而來,李相夷這才看清了,這原來是艘大船。
那船新的很,李相夷將桅桿上的旗幟與自己記憶中的門派世家標志一一相對,卻是徒勞無功。
許是自己閱歷太淺了。
李相夷如此想著。
“這天氣出海,這也太遭罪了。”
大船上,有兩個男人,身著黑衣,正在說話。
“別說話,小心讓盟主聽到?!?/p>
漸漸歸攏了思緒,李相夷覺得這回的夢,還真是怪有意思的。
從前做夢,只有在夢醒之后,方才覺悟自己不過大夢一場,這一回,他卻知道的很是清晰。
他就是在做夢無疑。
李相夷還在思考,眼前的畫面卻又是一轉(zhuǎn)。
一道白衣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水面上,腳下的,似乎是只小舟。
看著那暗沉沉的水面,李相夷頓時有些出神。
剛剛那人說是出海,所以,這水面,應(yīng)當是海面才對。
這人竟然踩著一葉小舟就出海了……所以這不愧是個夢,光怪陸離,十分怪誕。
但這副景象,李相夷終究起了些好奇心……他想看看這人是誰……
畢竟按照剛剛那聲音所說,這個十分囂張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可分明他目力絕佳,偏在此時,他卻怎么也看不清此人模樣。
只是越是如此,李相夷就越是好奇了。
俯視而下,那小舟離那大船越來越近,船上的人,總算發(fā)現(xiàn)這白衣人。
“那兒是不是有個人吶?”
隨著視角一轉(zhuǎn),李相夷再次的看到了那人……他的一身白衣之上,還裝飾了些鮮紅招搖的飄帶。
可他卻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只看見了那人手中的劍。
那是柄很漂亮的長劍。
劍鞘是灰黑色的,裝飾有銀白色的祥云雕花,冷光湛湛。
劍柄上雕刻有兇獸睚眥,可不等李相夷更細看,在剎那間逼近的,是那人的眉眼……
那是一雙冷漠到不近人情的……十分漂亮的眼睛。
“是李相夷?!?/p>
船上之人大喊道。
隨著那聲大喊,李相夷也莫名的想要摸一摸自己的眼睛。
真是像啊。
破廟中,有人突然的坐了起來。
他的夢醒了。
于是他沉默著思考。
那人的眼睛,和他的幾乎是一個形狀的,不過是自己因為年幼,才顯得沒有那么像罷了。
李相夷以手覆眼,一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顧門、金鴛盟、笛飛聲、單孤刀、血域天魔……
不過是個夢罷了。
李相夷躺在厚厚的稻草中再次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日,夜。
那個莫名其妙的夢,繼續(xù)了下去。
黑暗中,一只腳堅定的落下,小舟上的船槳飛速的射向了大船,在慘叫聲中,那兩個金鴛盟的人落在甲板上,已是生死不知。
李相夷的眼睛,亮了。
不得不提李相夷其人,那可是天生的慧根。
同他打架,同樣的招式根本別想在他面前用兩回,完全的不講道理。
身體看著不算強壯,力氣卻大的驚人。
若非如此,一個孩子,怎么在這以武凌人的江湖上生存下來。
但月有陰晴圓缺。
而沒有內(nèi)力,便是李相夷最頭疼的一件事了。
每每遇上那些門派中人,他的那些招式,立刻就不好使了,實在令人難過極了。
但李相夷是誰,他從來不是會就此服輸?shù)娜恕?/p>
無人教他,他便開始了自己領(lǐng)悟。
早從一個月前開始,他就已經(jīng)在自己琢磨著內(nèi)功心法了。
雖然此時還沒什么頭緒就是了。
烏云沉沉,一點月色也無,黑壓壓的天幕之下。
那白衣飄搖的身影一躍上了大船。
翩若游鴻,瀟灑肆意,如雪般飄逸的衣袂,映入了小少年的心底。
這樣的天人之姿,幾乎是每個年輕人心中,最希望成為的江湖大俠的模樣。
堪堪十歲的李相夷也不例外。
他拔劍,冰寒的劍刃映照著他凌厲的眼眸,劍氣成刃,破空而去,一片的江湖高手雜草一般的殞命劍下。
凄厲的慘叫聲中,他飛身而去,迫近了船樓上的那道淡漠孤寂的黑影。
兩個早早埋伏在二層角落的人恰在此時,拔劍阻攔,勉強的將李相夷逼退回了甲板。
那兩個人,一個名喚無顏,在金鴛盟中,武功僅次于三王,另一個,也是笛飛聲千挑萬選出的近衛(wèi)。
這樣兩人合力,才勉強攔住了李相夷隨手的一劍。
緊接著,海水中,金鴛盟暗中的埋伏破浪而出,長槍碎風而近。
李相夷揮手擋去,身影低傾而退,竟是片葉不沾身。
而后他翻身一劍,就將金鴛盟之人遠遠斬退。
滾滾浪潮聲中,那人砸入了船樓的一層,顯然是嗚呼哀哉了。
畫面一轉(zhuǎn),李相夷身上內(nèi)力迸發(fā),甲板上的長槍隨著李相夷內(nèi)力流動,反戈一擊。
海水中的埋伏,隨著長槍倒轉(zhuǎn),就此輕易瓦解。
李相夷正看的癡迷,兩支流火之箭在此時先后射中了金鴛盟的匾額,隨后,便是混戰(zhàn)。
金鴛盟的總壇,黑與白,混合在了一處。
迸濺出了鮮艷的紅。
船上,白衣的李相夷也正在廝殺,或者說是單方面的碾壓。
一幫子金鴛盟的高手,不過三招兩式,便被擊殺,李相夷隨后長劍一挑,便將一柄劍擊飛,直刺船樓中的身影。
長刀出鞘,刀劍相接,白衣灑脫,黑衣遒勁,兩人的身邊各自顯出了兩行字。
四顧門門主李相夷。
金鴛盟盟主笛飛聲。
……
“你終于來了?!?/p>
笛飛聲的眼中有幾不可見的雀躍。
“如你所愿,今日,就是你和金鴛盟的死期。我?guī)熜謫喂碌兜氖w在哪里?”
對比笛飛聲,李相夷冷漠而又疾言厲色的樣子,才更像是對上了敵人。
“想知道,贏了我再說?!?/p>
也許是因為李相夷的態(tài)度實在不大行,笛飛聲的臉色也顯得有些陰沉。
話音剛落,兩人已纏斗在了一處,刀氣劍氣紛揚間,笛飛聲腰間隱有血跡。
只是他身著黑衣,總歸沒有那么明顯。
反觀李相夷少去的那一縷青絲……
長大后的我,這發(fā)量似乎有些值得憂慮啊。
一個夢,讓年紀小小的李相夷早早的就有了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擁有的憂愁。
眼前,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打的昏天黑地,小小的李相夷努力的觀察著兩人的招式,在腦海中演練了起來。
至于頭發(fā)的事,李相夷將之默默的記在了心底,容后再議。
這才有意思啊,一邊倒的碾壓可沒什么看頭,緊緊的盯著酣戰(zhàn)的二人,小小的李相夷興奮不已。
只是隨著李相夷一劍拍上了笛飛聲的后背,小小的李相夷似有不解。
大大的我留手了?在對付一個不相上下的敵人的時候還手下留情……是為了那個師兄單孤刀的下落嗎?
眼前,兩人的戰(zhàn)斗愈發(fā)激烈,即使是李相夷,也終于把控不住了,一個錯手,將笛飛聲捅了個對穿。
這便看出穿黑衣的好處了,即使受了重傷,起碼表面上看來,依舊威武的很。
可李相夷不同,不過被刮擦了幾下,那身招搖的白衣便處處紅梅,看上去反倒像是落了下風一般。
李相夷在這一刻,明悟。
日后他一定勤練武功,只要他武功夠高,便不會受傷,自然也就能夠隨心的穿著一身白衣的四處招搖去了。
小小的腦袋,大大的智慧。
李相夷驕傲。
只是緊接著,在看到了李相夷在不小心捅了笛飛聲一劍之后,眼中的那一絲的驚慌失措。
小小的李相夷就更迷茫了。
甚至,因為這一時的無措,李相夷的俊臉上,還被笛飛聲劃出了一道血痕。
我的臉啊啊啊啊啊啊?。?!
小小的李相夷不懂,小小的李相夷很是崩潰。
兩人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
刀氣劍氣紛舞,兩人從大船打到小舟上,再從小舟一直打上了大船的船樓。
“你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喜歡當英雄,一個劍客,不該有弱點?!?/p>
站在船樓頂上,笛飛聲這句勸告,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可這番話,顯然兩個李相夷都不愛聽。
小小的李相夷撇了撇嘴,不屑一顧。
大大的李相夷卻感覺到了不妙。
一番大戰(zhàn),消耗了不少內(nèi)力,碧茶之毒就在此時……陰惻惻的冒了頭。
李相夷顯然不困于此,仍舊一劍撞上了笛飛聲的刀。
可笛飛聲的刀身銀光一閃,卻映照出了李相夷身后,雷火的爆炸之光。
“帶他們來送死的滋味如何?”
笛飛聲冷冷道。
一個劍客,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最容易流露出破綻。
碧茶之毒,在中毒者情緒大動,內(nèi)力不穩(wěn)的時候,也最容易趁虛而入。
小小的李相夷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李相夷被笛飛聲一刀釘在了船樓的屋頂,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可雖落了下風,李相夷的目光卻依舊堅定,或者說是固執(zhí)。
傾盆大雨,驟然而至。
李相夷的模樣,霎時更顯狼狽。
漆黑的線條蜿蜒爬上了他的脖頸,眼睛微微泛紅,連視線也有些模糊。
雨水打濕了他招搖的白衣,之前那個仙人般的身影,好像在這一刻,徹底消散。
是了,世上哪有什么仙人,縱使武功再強,終究不過凡人而已。
小小的李相夷面色難看的不行。
不管眼前之人究竟是否是他,這樣的一個人,卻落到了如此境地,實在叫人惋惜……又不甘。
“我贏了!”
笛飛聲大吼道。
“不要臉!”
破廟中,小小的李相夷高喊著醒了過來,而后捂住了嘴。
激動了。
第三日。
刎頸銀蛇般纏繞上了笛飛聲的刀,少師飛光濺玉般的,將笛飛聲狠狠的釘在了桅桿之上。
笛飛聲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李相夷。
船樓頂,以刎頸支撐,李相夷坐起了身。
碧茶之毒劇烈的翻滾著,以拳抵唇,李相夷勉強的壓制住了那蝕骨的痛楚。
“我?guī)熜謫喂碌兜氖w在哪兒?我?guī)熜謫喂碌兜氖w在哪兒?!”
即使?jié)M身傷痕、碧茶毒發(fā),李相夷卻依舊執(zhí)著的厲聲喝問著單孤刀的下落。
笛飛聲不語,只是一刀撥開了少師,飛身上前。
李相夷亦然。
磅礴的內(nèi)力之下,無辜的大船攔腰而斷。
李相夷也好,笛飛聲也罷,一切,皆沉入海底,隱入黑暗。
只是很快,在黑暗中,三個字亮起。
十年后。
一條毛色鮮亮的大狗撞開了木門,直奔了進來,隨著它的進入,和暖的陽光,撒了滿地。
那大狗胖乎乎的,干干凈凈,一看就知道主人將他養(yǎng)的極好。
李相夷不由略略的放松了一些,略帶些陳舊的顏色,溫暖的光線,很好的舒緩了剛剛大戰(zhàn)帶來的緊張氣氛。
那腥咸的海水味也在此時化作了淺淺的藥香味,細細的嗅聞,其中還有一絲皂角的清香。
李相夷很喜歡這股味道,這樣的味道,讓他莫名有種安心的感覺。
放松了情緒,李相夷開始觀察起了眼前的屋子。
入目,就見得這間屋子被主人收拾的很干凈。
只是不知為何,這樣的日光下,屋子的主人卻依舊點著數(shù)盞燭火。
李相夷淺淺的記下了此事,繼續(xù)的冷眼旁觀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隨著那黃毛大狗繼續(xù)前行,床榻上,那和衣而眠的人,利落的起身……懶洋洋的舒展了一下身體。
相比李相夷,這人的頭發(fā)就顯得茂盛許多,頭上梳了個發(fā)髻之余,還有披肩的墨發(fā)垂下。
倒也不是李相夷多執(zhí)著于頭發(fā)的事兒,只是此人只有一個背影,除了頭發(fā),也無甚可觀。
雖然那背影與之前自己長大后的模樣有些肖似,可明顯清瘦的厲害,更何況那聲音,并不是他的。
看著眼前人一身不值錢的布衫和干凈卻陳舊貧窮的屋子,李相夷努力的豎起了耳朵。
“來?!?/p>
那人不知喂了狗兒什么零嘴兒,狗兒吃完便跑了。
簡短的聲音,李相夷卻聽的仔細分明。
絕對不是自己的聲音,那么此人又會是誰?
眼見此人坐起,李相夷連忙看向了他的手,可也許是故意的。
在喂完狗兒之后,這人的手卻一直縮在了袖子里頭。
直到他伸手向了那澆水的小勺。
沒有劍繭,細皮嫩肉。
一勺勺的清水澆灌在了菜蔬之上,實在閑情雅致,細白的手腕,更不像是習武之人該有的。
果然不是他嗎?
對此,李相夷心存疑慮,畢竟二人的身形,實在相差不大。
轉(zhuǎn)身,那人已是背起了一個木匣子,同時,一個有些老邁卻舒朗的聲音響起。
“那日……只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傳說那李相夷是中了金鴛盟的圈套,被人下毒啊……”
隨著那說書之聲伴隨,那身著素衣之人,總算邁出了屋子,屋外,是繁華嘈雜的街道。
蕓蕓眾生,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那素衣之人隱入其中,便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