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之卻是削藩的主張者，這一點猶如一道無形的溝壑，悄然橫亙在他與衍霆之間。衍霆身為楚王，雖明白朝堂之上，平衡權(quán)力、穩(wěn)固社稷是諸多臣子的職責(zé)，可當(dāng)摯友公然站在“削藩”那一端時，心中難免五味雜陳。林沐之又何嘗不知衍霆的難處，只是他縱觀歷代興衰，藩王擁兵自重、尾大不掉，遲早會成為危及皇權(quán)、擾亂民生的禍根。如今衍霆與林沐之的友情，也在這暗流涌動的局勢下，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考驗。此前就已開始有流言蜚語傳開，有人說楚王世子此番回來，定要與內(nèi)閣大學(xué)士爭個高下。
述職完畢，衍霆帶著云霖來到了林府。
林沐之聽聞云衍到訪，匆忙迎出門來。二人相見，目光交匯的瞬間，往昔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一時間百感交集。待眾人退下，屋內(nèi)只剩下他們二人時，林沐之親自斟滿兩杯酒，雙手微微顫抖，那香醇的美酒在杯中輕輕晃動，映照著他神色凝重的面龐。他緩緩抬起頭，望向衍霆，目光中滿是復(fù)雜與堅定：“王爺，你我相識多年，彼此的志向抱負早已了然于心。如看似一片祥和，可藩鎮(zhèn)之患卻讓今上如鯁在喉，皇上怎可把此遺禍留給太子？況且只有統(tǒng)一藩鎮(zhèn)，田畝賦稅才得統(tǒng)一，大梁才能南平甌雒，北御墨持，這不也是王爺?shù)钠谕麊?？?/p>
衍霆伸出手，接過酒杯，卻并未急著飲下。他的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遠方，悠遠而深邃，似是陷入了無盡的沉思之中。良久，他才輕輕開口，聲音中帶著幾分無奈與滄桑：“林兄，你所言的利害，我又何嘗不知？只是藩王們鎮(zhèn)守一方，多年來抵御外敵、保境安民，于國有功?，F(xiàn)讓各藩王交出兵權(quán)，怎?；噬舷乱徊皆撛趺醋觯肯胍谄渲袑さ靡粋€平衡之法，實在是難如登天。更何況，藩鎮(zhèn)并非僅有楚王府一家，就算我自請解甲，南境平安，也得徐徐圖之。若驟然削藩，各鎮(zhèn)藩王為求自保，齊心向朝廷發(fā)難，那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必將陷入內(nèi)亂的烽火之中。倘若重現(xiàn)當(dāng)年漢景帝時期的七國之亂，生靈涂炭，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林沐之聽聞此言，眼眸微微一沉，手中的酒杯攥得更緊了幾分，沉默片刻后，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衍霆心中一震，他知道，林沐之這是下定了決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長嘆一聲，沒有再言語，只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那辛辣的滋味順著喉嚨直入心底，恰似此刻他內(nèi)心的煎熬。
窗外，微風(fēng)拂過，樹影婆娑搖曳，那斑駁的光影映照在屋內(nèi)二人的臉上，仿佛也在映襯著他們此刻復(fù)雜難明的心緒。他們都深知，往后的日子，注定布滿荊棘。既要小心翼翼地顧及彼此多年的深厚情誼，不讓其在這政治的風(fēng)暴中支離破碎；又要在這關(guān)乎王朝興衰走向的大政方針上，如履薄冰般謹慎抉擇。因為稍有不慎，不僅他們多年的交情會化為泡影，更可能引發(fā)朝堂的劇烈震蕩，讓天下蒼生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淪為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而他們，究竟能否在這兩難的困境中尋得一條兩全之路，唯有時間能夠給出答案。
云霖自小便是個坐不住的性子，在屋內(nèi)聽著大人們那些冗長又沉悶的交談，沒一會兒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仿若有千萬只小蟲在身上亂爬。他那靈動的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趁著眾人不注意，悄沒聲息地就從廳里溜了出來，一路悠悠轉(zhuǎn)轉(zhuǎn)，竟不知不覺跑到了內(nèi)庭后院之中。
剛踏入后院，云霖的目光便被院內(nèi)草坪上一座精美的秋千架給牢牢吸引住了。那秋千架的材質(zhì)極為考究，雕著流云飾紋的烏木，粗壯得足有盤口那般粗細，木質(zhì)溫潤，光可鑒人，顯然是經(jīng)過了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用來懸掛秋千板的繩索更是不凡，乃是用上好的百年軟藤，先經(jīng)過特殊的浸泡、打磨工序，去除了一切毛刺與粗糙質(zhì)感，再添上珍貴無比的上好冰蠶絲細細編織而成，堅韌又順滑。繩索自架上優(yōu)雅地垂掛而下，底端穩(wěn)穩(wěn)穿過一塊寸把厚、刻滿精致花紋的檀木板，更添幾分古樸典雅之氣。架子上還巧妙地牽引了紫藤和杜若相互纏繞，此時正值花期，紫色細小卻馥郁的香花層層綻放，枝葉輕柔地隨風(fēng)搖曳，那淡雅宜人的香氣悠悠飄散開來，沁人心脾。這般精巧奢華的布置，一看便知是府內(nèi)備受寵愛的女眷們平日里的玩物。
此時，秋千架上正有一位身著淡粉色衣裙的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四五歲的模樣，宛如一朵嬌艷欲滴的春日小花。她身姿輕盈地立在踏板之上，兩只小手緊緊抓著繩索，粉嫩的臉頰因興奮而微微泛紅。隨著她曲膝輕輕一蹬，秋千便如同靈動的鳥兒，前后歡快地蕩了起來。起初擺動的幅度還不算大，可小姑娘玩得興起，愈發(fā)用力，不一會兒，那秋千就高高飛起，幾乎快要與橫架齊平了。她幾縷發(fā)絲俏皮地散在空中，隨風(fēng)肆意地起落。裙裾在風(fēng)中烈烈舞動，恰似一只展翅欲飛的巨大蝴蝶，美得奪目。秋千每一次有力的蕩起，都會攪動身側(cè)那一架繁密的紫藤，柔軟如絲的花瓣仿若簌簌而下的花雨，點點飄落到秋千上的小人身上，為這畫面更添了幾分如夢似幻的詩意。身邊伺候的丫鬟們看得心驚膽戰(zhàn)，不時扯著嗓子提醒：“小姐，當(dāng)心些呀！”可小姑娘卻仿若未聞，只是咯咯咯地嬌笑個不停，沉浸在自己的歡樂世界里，哪里還顧得上其他。
云霖瞧著這一幕，心頭恰似有只歡快的小兔子在蹦跳，滿是雀躍與好奇。他暗自思忖，平日里見慣了王府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孩子們，何曾見過這般肆意蕩秋千的？這般跳脫張揚的性子一上來，他也顧上什么禮數(shù)了，徑直大步走到近前，昂首站在小姑娘游戲的秋千架前，面上掛著一抹狡黠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姑娘。
小姑娘正玩得開心，冷不丁瞧見有人來了，先是一愣，手上的力道下意識就松了幾分，秋千也隨之慢慢緩了下來?？蛇€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究竟是怎么回事，云霖竟瞅準時機，縱身一躍，利落地跳上了那還在微微搖擺中的踏板。他一只手敏捷地抓住繩索，穩(wěn)住身形，另一只手竟大膽地覆在了小姑娘攥著繩索的手上，溫?zé)岬恼菩南噘N，觸感柔軟。緊接著，他一條腿迅速探進小姑娘的兩足之間站定，如此一來，兩人四足相錯，距離近得幾乎貼面，呼吸都仿佛交織在了一起。
小姑娘驚愕地瞪大了雙眼，直直地看過來，慌亂之下，腳下竟有些發(fā)軟，連帶著秋千索也開始不穩(wěn)，忽左忽右地搖晃起來，嚇得她小臉都白了幾分。云霖見狀，趕忙沉下身子，運力穩(wěn)住踏板，隨后屈膝用力一蹬，憑借著自己平日里玩耍練就的好身手，秋千又開始越蕩越高。小姑娘感受到那熟悉的騰空之感，又見云霖一臉自信，心中的害怕漸漸消散，很快便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云霖望著她那雙仿若星辰般璀璨明亮的美目，也跟著笑開了懷，一時間，秋千上的歡聲笑語飄散在空中。
恰在此時，衍霆與林沐之發(fā)覺云霖不見了蹤影，心中擔(dān)憂，一路尋來，剛踏入后院，就看見一對小兒女正在秋千上玩得不亦樂乎。林沐之瞧見這場景，率先打破僵局，笑著說道：“讓王爺見笑了，我這小女回雪著實淘氣得很，平日里就沒個安靜的時候?！毖哉Z間雖似在嗔怪，實則滿是寵溺。
衍霆亦是溫和一笑，連忙擺手道：“林兄說哪里的話，我看您這個小千金這般活潑伶俐，倒是十分不俗?！?/p>
“王爺，您說笑了。”林沐之笑著應(yīng)和，眼中滿是謙遜。
衍霆轉(zhuǎn)頭看向秋千，高聲喊道：“快下來，莫要嚇到了小妹妹。”
云霖聽見父王呼喚，趕忙收力，讓秋千緩緩?fù)Ｏ拢氏忍讼聛?。回雪見他下來了，也跟著往下跳，只是落地的時候，身形微微一晃，有些不穩(wěn)。云霖眼疾手快，伸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
林沐之快走幾步，來到回雪跟前，蹲下身子，溫柔地對她說：“回雪，快見過楚王殿下?！?/p>
林沐之這才抬眼細細打量云霖，見這小公子年紀尚幼，正是韶年之姿，可那眉目間卻已然隱隱有了幾分英氣，全然不像一些嬌生慣養(yǎng)的子弟那般弱不禁風(fēng)，透著一股子精氣神。他爽然一笑，說道：“二公子倒是個跳脫的性格，和世子的少年老成截然不同，這股子活潑勁兒，十足十地像你當(dāng)年啊，王爺。想來世子也來京城快年余了，我聽聞倒是與太子相處甚好。”
回雪這才注意到父親身邊的客人，她眨巴著大眼睛，毫不膽怯地直視著云衍。金色的陽光灑在衍霆身上，映得他滿身暖意，眼中笑意盈盈?；匮┭矍耙涣粒X袋一歪，脆生生地問道：“您是赫赫有名、七戰(zhàn)甌雒大獲全勝的楚王嗎？”原來，關(guān)于衍霆的戰(zhàn)績，林沐之平日里沒少在女兒耳邊念叨，故而一聽“楚王”二字，她立刻就反應(yīng)了過來。
“回雪，怎么這樣沒規(guī)矩！平時爹是怎么教你的？”林沐之見狀，立刻輕聲呵斥道，生怕女兒的莽撞唐突了貴客。
“哦，你知道我？”衍霆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笑意更濃，俯身看著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眼中滿是好奇與喜愛。
“我當(dāng)然知道了，將來我也要做這樣英雄了得的人！”回雪眨著亮晶晶的眼睛，一臉認真地說道，小拳頭還不自覺地攥緊了，透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p>
衍霆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他彎下腰，伸出手輕柔地摸了摸回雪的頭，轉(zhuǎn)頭對林沐之道：“林兄，你這個千金著實不俗，我可是喜歡得很吶，不如將來嫁于我楚王府，與霖兒作伴吧?！边@話雖是半開玩笑的口吻，可眼中卻透著幾分認真。
林沐之一面笑著回應(yīng)：“王爺見笑了，不過是小兒癡語罷了。”一面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云霖。只見他身著純白一色滾了銀邊的箭袖外袍，下身搭配一條暗花雪緞的平縐褲，腳上蹬著的是小白鹿皮制成的軟靴，通身裝扮干凈利落，愈發(fā)襯得他面如敷粉，唇若涂丹，英姿颯爽。林沐之心中暗自思量：這云霖世子倒是頗有乃父之風(fēng)。
只是我的女兒，不該被囿于后院那方寸之地，整日與女眷們爭風(fēng)吃醋、算計瑣事。她生來聰慧，理應(yīng)有更廣闊的天地，要能走出家宅內(nèi)院，去見識山川湖海的壯美，乃至心系家國天下才是。
云霖一聽父王這話，眼睛頓時亮得像兩顆星星，高興地蹦起來說道：“好啊，這妹妹若能與我一同回楚京，我可歡喜得緊，到時候什么好吃的都予她。”
衍霆看著身邊一臉期待的云霖，又指著他，對回雪道：“回雪可否愿意日日與哥哥作伴玩耍?。俊?/p>
回雪歪著腦袋，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剛才與自己一同玩秋千架的小男孩。只見他的眉眼與衍霆極為相似，一雙眼眸仿若能將春風(fēng)化雨，生動有神，眉梢眼角似有淡淡的清貴光華流轉(zhuǎn)。她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脆生生地問道：“哥哥要是像楚王那般厲害，我便天天同他一處玩耍。”這話一出，眾人先是一愣，隨即都被這童言無忌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后院里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歡快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