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蟬鳴粘在紗窗上,林小滿蹲在洗衣房的水泥地上數(shù)積木。六十三塊塑料積木散落在晾衣架投下的格紋陰影里,紅黃藍三色被夕陽浸得發(fā)亮。她伸手去夠最遠處那塊月牙形積木時,后頸突然掠過一陣涼風。
洗衣機滾筒正在發(fā)出沉悶的轟鳴,像極了她上個月在科技館聽到的地核運動模擬聲。父親的白襯衫在脫水程序里瘋狂旋轉,透過圓形觀察窗能看到布料擰成蒼白的螺旋。小滿的指尖剛碰到積木邊緣,忽然瞥見滾筒里翻涌出一抹猩紅。
那抹紅色像從解剖課圖譜里逃出來的心臟瓣膜,隨著水流在襯衫領口若隱若現(xiàn)。小滿的膝蓋撞翻了裝洗衣粉的鐵皮桶,碳酸鈉的刺鼻味道瞬間漫過鼻腔。她踮腳按下暫停鍵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倒影在圓形玻璃窗上裂成三瓣。
濕漉漉的襯衫貼著觀察窗滑落,領口第二顆紐扣的位置,赫然印著半枚唇印。玫瑰色的油蠟質地在暮色里泛著珠光,邊緣暈開的痕跡像某種正在潰爛的傷口。小滿伸手想抹掉那抹紅色,卻在觸到冰涼玻璃時觸電般縮回手指——這不是母親慣用的啞光豆沙色。
玄關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積木城堡的地基在暮色中晃了晃。小滿抓起襯衫塞進臟衣籃最底層,黃色積木的尖角在手心硌出月牙形紅印。父親的皮鞋踩過門檻時帶進幾片榕樹落葉,空氣里突然多出一絲陌生的甜膩花香。
"又在玩積木?"父親松了松領帶,公文包擦過她發(fā)頂時飄落幾星紙屑。小滿盯著他后頸處微卷的發(fā)梢,那里沾著一點金粉,在斜照的夕陽下像鱗片般閃爍。上周家長會時,母親噴在腕間的鈴蘭香水可不是這個味道。
洗衣機重新開始轟鳴,小滿將最后一塊拱形積木按在城堡頂端。落地鏡里映出她緊繃的側臉,十二歲的面容正在褪去嬰兒肥,眼尾那顆淚痣隨著面部抽動輕輕顫抖。城堡尖頂突然傾斜時,她看到鏡中自己的嘴角也以同樣的弧度向下坍塌。
母親回家時帶回了臺風將至的消息。新聞主播的聲音從客廳電視機里溢出,混著廚房飄來的羅宋湯香氣,在走廊織成一張濕漉漉的網(wǎng)。小滿將勺子插進湯碗的瞬間,看見母親無名指上的婚戒閃過一道冷光——那道光照亮了戒指內(nèi)側細如發(fā)絲的裂痕。
午夜時分,積木城堡在月光下投出猙獰的影子。小滿光著腳踩過冰涼的地磚,父親的鼾聲在走廊盡頭起伏。臟衣籃底層的襯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母親熨衣服時才會戴的銀絲眼鏡,鏡片上沾著未干的水漬。
書房門縫里漏出的光像一條吐信的金蛇。小滿貼著墻根挪動時,聽到鋼筆尖刮擦紙面的沙沙聲,間或夾雜著微信消息的震動蜂鳴。她忽然想起上周打掃書房時,在廢紙簍里發(fā)現(xiàn)的那張酒店收據(jù),燙金logo上沾著與父親領口如出一轍的金粉。
積木城堡在晨光中顯出某種脆弱的莊嚴。小滿將最后一塊紅色三角積木塞進缺口,卻發(fā)現(xiàn)整面西墻都呈現(xiàn)出詭異的傾斜。母親在廚房打碎瓷碗的脆響傳來時,城堡塔樓應聲崩塌,飛濺的積木塊擊中梳妝臺上的玻璃罐,五彩千紙鶴如受驚的鳥群般簌簌墜落。
臺風登陸前的低氣壓籠罩著整個城市,小滿在美術課上撕碎了畫到一半的全家福。素描紙上父母的面容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唯有背景里的積木城堡線條清晰銳利,每一道陰影都像用刀刻出來的傷痕。她將畫紙揉成團塞進書包夾層時,摸到了上周生日時父親送的那盒酒心巧克力——錫紙上凝結的水珠正順著指縫緩緩爬行。林小滿蹲在儲物柜陰影里折第178只千紙鶴時,聽見美術老師的高跟鞋敲打著水磨石地面。她迅速把便利店收據(jù)裁成的紙條塞進校服口袋,那上面用修正液涂改過的日期還泛著苦澀的化學味道——本該是全家去迪士尼的日子,變成了父親第27次"臨時出差"。
"又在給許愿瓶做裝飾?"美術老師俯身時,發(fā)梢飄來熟悉的雪松香。小滿把千紙鶴藏在掌心,想起去年冬天父親大衣上也沾過這種香水味。那天他解釋說客戶會議室擺著圣誕松樹,可現(xiàn)在明明是七月流火。
玻璃罐里的千紙鶴已經(jīng)堆到瓶頸,每次晃動都會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小滿在每只翅膀內(nèi)側都畫了米老鼠耳朵,用母親淘汰的銀色眼線筆描出熒光輪廓。臺風預警信號生效的那個黃昏,她終于寫完第365個"全家去迪士尼",最后一筆穿透紙背,在廚房餐桌上留下細長的劃痕。
積木城堡崩塌的瞬間,千紙鶴們突然活了過來。三角積木擊中玻璃罐的剎那,365道銀光劃出彗星般的軌跡。有只千紙鶴卡在了吊燈水晶墜子間,翅膀上的米老鼠在頻閃的燈光里詭異地眨眼;另一只落在父親昨夜忘在鞋柜上的黑傘表面,雨水把"全家"兩個字暈染成藍色的淚痕。
小滿跪在地板上撿拾千紙鶴時,發(fā)現(xiàn)第233號的腹部鼓脹異常。去年除夕守歲時疊的這只鶴用的是超市促銷海報,此刻從裂縫里露出半截打印紙,上面印著"離婚協(xié)議書"的宋體標題。碎紙邊緣粘著口紅印,正是洗衣機里驚鴻一瞥的玫紅色。
臺風裹挾著咸腥氣息撞開紗窗,漫天千紙鶴突然開始盤旋上升。有只鶴翅擦過父親掛在衣帽架上的西裝,金粉在墨藍布料上拖曳出銀河般的痕跡;另一只撲向母親梳妝臺,撞翻的香水瓶淌出雪松味的眼淚。小滿追著那只攜帶秘密的233號鶴跑到陽臺,看見它正被狂風卷向堆滿積木殘骸的洗衣房。
當閃電劈開云層時,所有千紙鶴同時亮起銀色熒光。365個"迪士尼"在暴雨中連成發(fā)光的蛛網(wǎng),罩住陽臺上父親來不及收的襯衫——那件領口殘留著玫瑰色唇印的襯衫,此刻正像投降的白旗般在狂風里瘋狂抖動。小滿握緊掌心里被雨淋濕的233號鶴,突然看清碎紙上母親簽名處未干的墨跡,分明混著滴落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