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離開重慶
藍沁雪獨自闖進昌元縣衙要魏知縣放人。
不管是根據(jù)情勢分析，還是曾傲推算出來的，他們肯定萬祥、凌采和、葉天坤被關在昌元縣衙監(jiān)獄里，藍沁雪自告奮勇來救人，曾傲也不阻攔。然而，今非昔比，藍沁雪拋下戴崇定跟曾傲走了，惹怒了戴崇定，他不敢公開跟藍沁雪作對，卻下令給魏知縣，無論藍沁雪要他做什么，都不能聽從。
藍沁雪是江湖女子，有時候根本不講宮廷規(guī)矩，幾句話不對，她“嗖”的一聲向魏知縣甩了一枚飛鏢，飛鏢擦著魏知縣耳朵邊飛過，“當”的一聲插進墻壁。
魏知縣渾身哆嗦，卻壯著膽子道：“公主就是殺了卑職，卑職也交不出人。卑職說了，那幾個人不在這里?！?/p>
藍沁雪一把抓過魏知縣，手上又扣著一枚飛鏢抵在他脖子上，冷笑道：“你以為姑奶奶不敢殺你？”
“公主要殺便殺。”
“嗬嗬，不怕死啊，好哇！你眼里只有戴崇定是吧，沒有皇上是吧，你覺得姑奶奶沒有嫁給戴崇定，就是你們的敵人，是吧？行啊，姑奶奶今天就是把你這縣衙掀個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出來，然后一刀宰了你。姑奶奶一聲令下，說你想非禮我，被我給宰了，你說皇上是信戴崇定呢，還是信我呀？”
魏知縣本就是個兩面三刀的人，更是個怕死鬼，他投靠戴崇定是為榮華富貴，可無論怎樣也得罪不起藍沁雪。雖然知道她跟戴崇定鬧翻了，但曾傲至今未被朱元璋定罪，他真搞不懂里面的玄機。他當即下令放了萬祥三人。
藍沁雪帶著萬祥三人離開縣衙后不久，戴尋芳也來了。她是來命魏知縣找個由頭將萬祥三人開刀問斬，以此逼曾傲造反，只要曾傲法場救人，就可以以謀反罪先斬后奏。
戴崇定原以為把他們?nèi)岁P在這里，任憑曾傲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事實上也是如此，能掐會算的曾傲真沒有算到他們會被關在這里。曾傲利用日食帶走了藍沁雪，這對戴崇定來說真是莫大的恥辱，他失策于一心想收服曾傲，因為在朱元璋面前求情不給曾傲定罪，到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其實自己哪一方面都不如曾傲，如何能收服他？就是使用卑鄙手段抓來人質，也兩次被他救走。
天意似乎總不在他這邊，原先對藍沁雪還有幾分真情，現(xiàn)在有的只是仇恨與怨憤，苦于藍沁雪是馬皇后心腹之人，不能殺死她。于是，一腔仇恨全都傾倒在曾傲身上。
曾傲將萬靈山山洞藏有金佛的事說給了近身的幾個人聽，為的是解開萬靈山出現(xiàn)金佛佛光之謎。不料，劉云湛聽得這個消息后異常興奮，說他們在昌元境內(nèi)的人馬越來越多，糧餉本來就是個問題，如果將金佛融化了變成金子，就可以購買很多糧食，打造很多兵器。曾傲一聽，臉色都變了，嚴厲警告劉云湛不許打金佛的主意。
藍沁雪幾次要曾傲跟她去應天府，他都不同意，說多了，他就生氣，說什么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要依從他的決定，要她打消做什么將軍夫人的念頭。另一邊呢，他依然籌備著萬靈派成立的事，看起來，他是真的想開山立派做一輩子江湖人了。
她耍橫，沒用；撒嬌，也沒用。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不屑于那些潑婦手段，但也苦惱不已。曾傲成天忙忙碌碌的，不是忙著看前來拜師的人基本功如何，就是忙著與劉云湛的人伐木修建萬靈派居住的房子，或者忙碌著在萬靈山一帶勘探風水。
燕雨嵐又一次出現(xiàn)在萬靈村，徑直走進葉紫家，看到藍沁雪慵懶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屋子里傳來葉天坤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聲音，以及葉紫不厭其煩安慰父親的聲音。燕雨嵐告訴藍沁雪，她回到宮里后，將她在這里的情況跟馬皇后回稟了，馬皇后非常生氣。馬皇后說，原以為藍沁雪確認曾傲是她要找的人后，能很快用感情俘虜他，然后帶他去應天府見她，只要曾傲歸順朱元璋，她保證藍沁雪能當上大將軍夫人。如今，馬皇后對藍沁雪在重慶的所作所為太生氣了，讓燕雨嵐來傳話，如果一個月內(nèi)還不見曾傲去應天府，朝廷就會給他定罪，到那時，就由不得他們了。
“雪兒，”燕雨嵐道，“我說了昌元縣境內(nèi)突然成立的這幾個武林幫派，皇后娘娘一聽就說，這是曾傲為奪取重慶做準備呢，看來他的心還在大夏國呀。所以雪兒，你任由他這樣走下去，你們兩個都完了?！?/p>
藍沁雪默不作聲，心里難受極了。
“我聽說你本來答應嫁給戴崇定了，但曾傲又把你搶走了，這說明他對你是有很深感情的。相反，你考慮過戴崇定的感受嗎？他堂堂重慶衛(wèi)指揮使，竟然鬧了這么大個笑話，他能善罷甘休嗎？曾傲要是不去應天府見皇上，就算皇上網(wǎng)開一面，戴崇定放得過你們嗎？你畢竟不是正牌公主?。⊙﹥?，你要為自己好好打算??！”
藍沁雪眼里驟現(xiàn)悲傷，苦著臉說：“燕姐姐，曾傲對我來說，就像天邊的云彩，我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他的心。他現(xiàn)在一心一意要創(chuàng)立萬靈派，我什么辦法都使盡了，也動搖不了他。但是，要說他的心還在大夏國的過去，似乎又不是，他有機會殺死戴崇定，可就是不肯殺他。我也搞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
黃昏時，曾傲走進了萬靈山附近的一個山頭，山腰上有個千佛洞，洞不大，卻一排排整齊有序地擺放著近千尊小佛像。那些佛像都是土雕，高不及一尺，神態(tài)各異，眉眼身形也各不相同。原先，千佛洞的香火比萬靈寺好得多，洞外的簡易佛龕上插滿燃盡的香簽與燭簽，遍地都是化紙錢后的灰燼。
曾傲看到這些小佛像，眼前又浮現(xiàn)起山洞里的金佛。當?shù)乩习傩照f，千佛洞的佛像比大足石刻還早，元軍滅亡大宋朝之前就有了，這么多小佛像在這樣簡陋的洞窟里，一點沒有遭到毀壞，是因為當?shù)匕傩盏谋Ｗo。
燕雨嵐在山腰上喊曾傲。曾傲從洞里出來。他一出現(xiàn)，燕雨嵐就爬上來，迫不及待地說：“曾傲，我替雪兒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有機會殺死戴崇定的時候不下手？”
曾傲冷冷打量著她：“你是誰？”
“哦，我是雪兒的好姐妹，我叫燕雨嵐，從應天府來。”
曾傲往山下走，邊走邊說：“我和你無話可說?！?/p>
燕雨嵐跑下去攔住他，急切道：“雪兒出來好幾個月了，皇后娘娘擔心她，讓我來看看她現(xiàn)在的情況?？墒?，我發(fā)現(xiàn)雪兒很不開心，這不是她的性格?。∥液脱﹥汉茉缇驼J識了，我們一起出生入死，情同姐妹，從來沒看到她這樣苦悶過。你們不是有婚約的嗎？她為你守身如玉這么多年，又逃出宮來找你，你難道還不信她對你的真心？”
“你不用勸我去應天府，我是不會歸順朱元璋的。朱元璋要給我定什么罪，我都不在乎。雪兒愛我，就得跟著我走?！?/p>
“你太不近人情了，曾傲，皇后娘娘待她如母親一般，你要逼她背叛皇后娘娘嗎？那比殺了她還要痛苦，你忍心嗎？”
“她什么時候想通了，我就什么時候娶她，這是我的原則?！?/p>
說完，曾傲展開輕功掠下山去。望著他瀟灑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燕雨嵐深深地為藍沁雪嘆息。想了想，她進了洞，掃視了一下那些排列整齊的小佛像，心里說，雪兒，在他心里，你是一尊金佛，還是這眾多土佛中的一個？
那一天，萬靈山彩旗招展。曾傲在萬靈山成立萬靈派，這個消息不脛而走，除了昌元縣之前成立的四大幫派，不光四川境內(nèi)的武林人士前來祝賀，原先大夏國的百姓也從四面八方趕來，既參加萬靈山武林大會，也到萬靈寺燒香拜佛。
那一天，昌元縣各處要道設立的關卡根本形同虛設，不讓通行，就連普通百姓都不要命地強行闖關，一陣陣騷亂，一場場打斗，一次次對峙，最終都是官差讓步。
那一天，春光明媚，大地復蘇，萬靈山林木蔥蘢，山花爭奇斗艷。萬靈山上離萬靈寺不過三里之遙，建起了一座占地不下十畝的大院，雖不是雕梁畫棟，也不是亭臺樓閣，但也巍然矗立，氣勢恢宏。
那一天，曾傲穿戴一新，英姿勃發(fā)，坐在臨時搭建供武林人士切磋武藝的高臺正中央，看一批批武林朋友刀來劍往。而他親自選定的幾十個徒弟，也統(tǒng)一著裝，看上去井然有序。徒弟中，年齡最小的也有十六歲。
那一天，萬靈村幾乎空無一人，老老少少在通往萬靈山的路上招呼客人，接收客人送上的禮品，各種禮品堆積如山，有名貴的，也有百姓家常所見的。奉上一碗茶，遞上一塊汗巾給客人，他們都覺得很高興。
那一天，一群全副武裝的官兵鋪天蓋地蔓延向萬靈山，黑壓壓的，令燦爛春光變色。
戴崇定選定這一天，親自率領五萬人馬，殺氣騰騰地攻打萬靈山。
藍沁雪被曾傲帶走后，戴崇定既憤恨不已，也被日食時出現(xiàn)的佛光所迷惑，他是第一次真正看見佛光，尤其是曾傲與佛光渾然天成的情景，讓他心頭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恨曾傲頑固不化，有通天之能卻不肯與他共同開創(chuàng)屬于他們的基業(yè)，更恨他奪走藍沁雪，令他雪上加霜。
大夏國滅亡后，戴崇定勝利了嗎？他不但沒有在很短時間內(nèi)得到原大夏國百姓擁戴，反而越來越被唾罵，被譏笑。反之，曾傲每到一處，總是出現(xiàn)奇異天象，百姓將他當成神佛一般崇拜，就是戴崇定被迫暫停朝天門修建工程，百姓們傳頌的也是曾傲阻止了他。百姓對曾傲的迷信到了瘋狂地步，萬靈派成立日期還沒到，重慶城已經(jīng)傳遍了。
日食之后，戴崇定本來想立即揮師昌元縣，將曾傲連同劉云湛等人統(tǒng)統(tǒng)消滅，奪回藍沁雪，也奪回百姓的愛戴。最終沒有成行，一是身邊謀士勸他冷靜，不要為藍沁雪而興兵，藍沁雪是公主，她帶著收服曾傲的任務而來，不能跟她正面沖突，要給朱元璋一個姿態(tài)看，表示他在極好地配合藍沁雪。二是戴尋玉給他分析利害關系，日食時的佛光更加令曾傲身上的光環(huán)深入人心，若就這樣殺死曾傲，會激起民變。戴尋玉說，老百姓可不管權呀政治呀，他們對神佛的崇拜超越一切，何況，曾傲身上的奇異有目共睹。戴尋玉的意思，還是希望戴崇定采取懷柔政策，以安撫百姓為先，以此贏得曾傲的心。
說到藍沁雪，戴尋玉說：“公主心里沒有爹你，你就是娶了她，也得不到幸福，何況她已有殺你之心?！?/p>
戴崇定不信藍沁雪要殺他，但經(jīng)戴尋玉分析婚禮當天情勢，他霍然醒悟，相信藍沁雪默認嫁給他，真的是逼曾傲殺死他。想透了這一層，他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更佩服戴尋玉的頭腦見識。
當幾乎整個四川都在專注于曾傲創(chuàng)立萬靈派這個消息時，戴崇定再也坐不住了。在四川，百姓只知曾傲而不知他，如此發(fā)展下去，曾傲會更得民心，倘若他就此擴大隊伍，登高一呼，甚至稱王，自己將沒有多少勝算。于是，他更恨那些奇異天象，恨曾傲的通靈之術，恨他利用天象蠱惑人心。
以曾傲召集大夏國舊部反大明王朝為名，在其羽翼未豐時徹底剿滅，才是當務之急，因此，他親率五萬人，浩浩蕩蕩地從重慶撲向萬靈山。
曾傲得到消息時，也正是萬靈山下沿途百姓倒在血泊里之時。戴崇定命人驅趕沿途百姓，百姓們卻說什么也不肯走，有的人還破口大罵戴崇定不顧百姓死活，罵他縱容貪官污吏魚肉百姓，罵他在去年干旱時不給百姓活路，罵他為了取悅朱元璋而逼人修建朝天門……戴崇定火冒三丈，斷然下令，不讓路者，統(tǒng)統(tǒng)按曾傲幫兇論處，就地正法。
于是，但見蒼翠的萬靈山被一片刀光劍影所籠罩，鮮血飛濺，尸橫遍野。手無寸鐵的百姓越死越多，聞訊而來的四大幫派的人沖下山拼殺，很快，漫山遍野都是喊殺聲。
魏知縣叫囂得更厲害，喊著“殺，給我殺，統(tǒng)統(tǒng)殺了”，嗓子都喊啞了。
戴崇定握著刀站在山腳下，掃視著戰(zhàn)場。
官兵拼命往山上沖，倒下一片，又沖上去一片。
四大幫派到萬靈山的有數(shù)千人，其他武林人士有數(shù)千人，百姓有上萬人。劉云湛與另外三大派的大小頭領兵分幾路阻擋官兵沖上山，因官兵來勢洶洶，人又多，阻擋得很吃力。至于那些恨戴崇定的百姓舍生忘死地沖下山，幾乎都是送死。
曾傲與藍沁雪幾乎控制不了局面，他們不讓百姓們拼殺，但大多數(shù)人都不聽命令。對于戴崇定攻打萬靈山，曾傲雖然早有防范，卻沒防范到百姓們以這樣的方式要保護他的安全，因此，山上很亂，老弱婦孺有的哭叫不休，有的義憤填膺，膽小者才想方設法找地方躲避。
曾傲與藍沁雪雙雙從山上掠下，飄落在戴崇定前方百步之遙，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他身后是一片按兵不動的后衛(wèi)。藍沁雪命令曾傲退后，她沖到戴崇定跟前十步遠的地方站定，怒喝道：“戴崇定，你馬上給姑奶奶退兵！”
戴崇定陰狠道：“公主，恕難從命！”
“你想讓萬靈山血流成河嗎？誰給你的權力？”
“曾傲借成立武林幫派之名，在此與各路人馬匯合，妄圖反朝廷，我身為四川布政使，肅清反賊是分內(nèi)之事。請公主認清形勢，及早醒悟?！?/p>
藍沁雪猛地抽出腰間軟劍，人劍合一，向戴崇定射去。戴崇定身后護衛(wèi)迅速將他保護起來，雖不敢對藍沁雪下死手，但也阻擋了她的勢頭。
曾傲已被數(shù)十個官兵包圍，他握劍在手，左沖右殺，想盡快突出重圍跟戴崇定談判，無奈那幾十個官兵都是好手，那是戴崇定特意訓練來專門對付曾傲的。曾傲再也無法保持慈悲之心，死在他劍下的官兵也越來越多，而他自己也多處受傷。
藍沁雪知道威懾不到戴崇定了，這是最可怕的，她瞅準空隙脫出官兵包圍，躍到曾傲身邊，與他背靠背拼殺，一邊大聲道：“曾傲，你看到了，這局面還容得你按自己的路走嗎？”
曾傲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要他答應去應天府，只有這樣，才能讓戴崇定退兵。他掃視了一下，自己這方的確傷亡慘重，尤其是那些無辜百姓的死，令他痛心不已，深深覺得對不起他們。百姓們憑什么為他舍生忘死？不就是因為愛戴他，崇拜他，信任他嗎？可他給他們帶來了什么？這一仗，其實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有算計到這么多百姓為他送命。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或許真的是個錯誤，他無稱王之心，也無恢復大夏國之意，但百姓的生死禍福卻該放在第一位。他也那樣做了，只是……
與戴崇定還有話可說嗎？
稍一遲疑，一個官兵的巨型刀叉直向曾傲后背插去。藍沁雪晃眼瞥見，迅疾將他拉開，再旋身閃避，饒是動作快如閃電，那刀叉還是從她胳膊穿過，幸好剛剛穿破她的衣袖。曾傲一劍斬斷攻來的一個官兵胳膊，鮮血與斷掉的胳膊一起飛到藍沁雪頸窩，連帶著鮮血也飛濺到他臉上。
“曾傲，不管你是否歸順，都跟我去一趟應天府，好不好？”藍沁雪幾乎殺得脫力了，禁不住哀求道。
他看進她眼睛里，終于吐出一個字：“好！”
藍沁雪急忙大聲喊：“戴崇定，命令你的人停下來！曾傲答應跟我去見皇上，再不罷兵，我若活得命來，必讓你戴家滿門抄斬！”
戴崇定望著漫山遍野的尸體，再掃了曾傲一眼，揮了揮手。身后的傳令官急忙命人敲響停止戰(zhàn)斗的鑼聲。
去年那場干旱，已讓萬靈山一帶的百姓苦不堪言，人們在渴望朝廷賑災的時候，等來了曾傲。那時的曾傲，是大夏國左丞相，一路賑災，一路安撫百姓，一路留下愛民如子的美好形象。
然而，大夏國不存在了。
隨后，瘟疫肆虐死人無數(shù)，又是曾傲以萬靈村為試點，找到了解除瘟疫的方法，不管戴崇定有沒有宣布這是曾傲的功勞，四川境內(nèi)遭受干旱和瘟疫侵襲的百姓都堅信，是曾傲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
生活處處充滿諷刺，也處處充滿悲情，將曾傲視為救世主的萬靈山一帶百姓，為了他們心中的“神”，舍棄了生命。蒼翠的萬靈山腳下壘起的幾座大墳，壓迫著曾傲的心。
他站在萬靈山山崖邊，俯視著瀨溪河，也俯視著劉云湛等人正將一具具尸體搬進大坑里，心，在一陣陣收縮、揪痛。他吹起那管竹簫，簫聲蒼涼、悲惋、痛徹心扉，久久地在山巒間回蕩。春夏時節(jié)的山，是翠綠而充滿生機的，此刻卻因漸漸壘起的大墳而悲涼。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起尸橫遍野的一幕一幕，鮮血飛濺、刀光劍影，也一閃一閃的，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痛，在他全身游走。
漸漸地，他的眼睛模糊了。心，悔恨無比。
更遠一點，百姓們?nèi)宄扇旱鼐奂谝黄鸱贌堝X，哭聲，飄蕩在萬靈山上空，回響在四川大地。
戴崇定按著佩劍走到他身邊，也望著山下：瀨溪河上的渡船依舊繁忙，但運載的是尸體。尸體旁邊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不時向萬靈山仰望。他們在望什么？曾傲？佛光？還是心中的神靈？
沒有下雨，但河水很渾濁；沒有大風，但濁浪比任何時候都翻滾得厲害。
明媚陽光漸漸隱沒，天空漸漸黯淡。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戴崇定道。
曾傲依舊吹簫。
“我承認，那些冤魂都不該死，不過，他們都是為你而死，我很想知道你此時此刻在想什么。”
曾傲的簫聲更悲，更憤，更恨。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戴崇定譏笑道，“都說你曾傲是百姓的救命菩薩，結果如何？我終究打破了這個神話?！?/p>
曾傲吹完了那一曲悲歌，扭過頭冷冷看了戴崇定一眼，什么也不說，轉身就走。戴崇定趨前幾步攔住他，加快語速道：“把城建圖交給我，我籌備修建城池，并且從朝天門修起，你在應天府迷惑朱元璋，你我聯(lián)手……”
戴崇定的話被曾傲箭一般的目光給斬斷，他本能地退了兩步。
“戴崇定，你聽好了。沒有一種野心是不付出代價的，也沒有一種死亡是無價值的，終有一天，我會讓他們死得其所。但是你——”他頓了頓，目光移向天際，眼神朦朧起來。“你若安安分分做你的重慶衛(wèi)指揮使乃至四川布政使，或許能壽終正寢，否則……我再說一次，你命里沒有帝星出現(xiàn)，別妄想稱王，今日的上千冤魂，將由你子孫償還罪孽，你好自為之吧?！?/p>
望著曾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戴崇定心頭更燃起熊熊野性之火。曾傲將隨藍沁雪去應天府見朱元璋，他猜測，不管他是否歸降，都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一仗，粉碎了曾傲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自己的威信也算徹底建立起來，接下來，就是重建朝天門，取得朱元璋絕對信任，然后修建起一座城池，護住重慶風水，之后稱帝。
至于城建圖——他相信，曾傲不在重慶的話，也就失去了他在重慶的魔力了吧。
黃昏時，驚雷陣陣，大雨嘩嘩，萬靈山被鋪天蓋地的煙雨所籠罩，四面八方響起為死去的親人做道場的鑼聲，哐！哐哐哐！哐！哐哐哐！這聲音，時而雜亂不堪，時而整齊劃一，時而一陣哭聲，時而一陣法師的念咒聲……
萬靈山的夜，被大雨浸泡得異常悲恨、悲憤、悲情。
曾傲跪在萬靈寺佛像前，閉目默誦經(jīng)文，為死者超度。真圓老僧帶著小沙彌也在輕聲念誦往生咒，香燭燃燒的氣味很快被大雨的味道所包含，整個大殿里，都是雨的氣息，冰涼而又冷寂。
天亮時分，曾傲牽著白馬雪神來到葉青墳頭，他捧了幾塊泥巴放在墳上，壓倒了一小片青草。滿墳青草昭示著歲月的流逝，這不到一年時間里的點點滴滴，又閃電般從曾傲眼前掠過。
一夜大雨，墳頭濕漉漉的。曾傲用滿是稀泥巴的手緩緩撫摸著墓碑，一筆一畫地劃過碑上的每個字。白馬雪神站在一旁，竟無心吃青草似的，目不轉睛地看著主人的一舉一動。
“今日別后，我也許不會回來了?！彼煅实?，“今生無緣長久地生活在一起，你在那邊，好好地照看我們的孩子。我有負百姓愛戴，將努力為他們活著的親人謀福。青兒，你我做了三年夫妻，我卻沒有好好地愛過你，更讓你為我而死，對不起。”
遠處，戴尋玉孤單單地站在那里，許久許久望著曾傲。她眼神迷蒙，臉色蒼白，年輕的臉上那層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之色，昭示著她內(nèi)心深處的憂慮。她沒有跟隨戴崇定大軍來萬靈山，晚一天來到后得知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她的心情就更加沉重，說不清是麻木，還是疼痛，一夜間，她的心，迅速長到四十歲。
不知怎么的，她視線里的曾傲身上，始終有一種光芒，那光芒，包圍了他以及那座墳，很淡，很淡，但的確有。那是什么光芒？或者根本就是萬靈山一役亡靈的冤魂，他們聚集在曾傲身上，久久不肯離去。
剎那間，一個個百姓鮮血飛濺的場面在她眼前閃現(xiàn)……
曾傲牽著雪神離開墳地，經(jīng)過戴尋玉身邊時，停了下來。他們四目相對，都震了一下，心中升起無限感慨。
“曾大人，我沒有勸住家父，讓那么多無辜百姓死于非命，我……”她難受極了。
曾傲道：“這不怪你，不要自責。這一切——我要負責，令尊……戴小姐，我將馬上啟程去應天府見朱元璋，多半是不會回來了。你既然來了，那么有些事，我覺得跟你說比較好?！?/p>
“請說?！?/p>
“請你勸住令尊，千萬不要再進行朝天門工程，更不能修建城池。我沒有城建圖給他。大夏國已不復存在，修建城池沒什么作用了。”
“我記下來了?！?/p>
“另一件事更重要。令尊可能有……”他想說戴崇定有稱帝之心，頓了頓，換了個說法，“……可能會奪取西南三省政權……”
“??？”戴尋玉大驚失色。
“希望他徹底打消此念，日后的重慶山水，希望不再有冤魂。”
曾傲翻身上馬，一揮馬鞭，喝聲“駕——”雪神四蹄騰空，飛躍而去。戴尋玉望著他和雪神消失的身影，感到手腳一陣冰涼，心，沉到谷底。
不管重慶的天如何陰沉迷離，也不管是否有陽光驅散那份陰沉，藍沁雪的心里，都充滿陽光，甚至掩飾不住喜悅之情，對她來說，無辜死亡的百姓雖讓她感到沉重，但與曾傲去應天府的事相比，她覺得他們死得其所。
可是，戴崇定的心，正像重慶的天空，陰沉沉、迷蒙蒙，悶熱、壓抑。
藍沁雪即將離開重慶，也許這一去將不再回來，他想娶她的美夢十之八九化為泡影，用上千百姓的死亡做代價，換來了曾傲的“屈服”，卻不是屈服于他。曾傲去了應天府后，他和藍沁雪成為夫妻……
結局已能預見，最終是他親手促成了曾傲的“屈服”，戴崇定越想越不是滋味。他美其名曰為藍沁雪餞行，結果一杯接一杯喝酒，藍沁雪沒醉，他已漸漸醉了。醉，有時候是男人的保護傘，他可以借此握住藍沁雪的手訴說衷情，傾吐心里的愛慕與遺恨，這種愛恨交織的情感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所以顯得特別動情。
“……公主，倘若沒有曾傲，你會從心里接受我嗎？”他醉眼迷離地問。
藍沁雪沒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從戴崇定看上她那天起，她從沒真正考慮過嫁給他，到重慶后這些日子接觸的幾次，她有時會為戴崇定的熾熱之情打動，卻無論如何愛不起來。戴崇定患得患失的心理，她根本不在乎，不是正牌公主，有時候卻用“公主之尊”壓制他，打擊他。
不過，此時的戴崇定半醉半醒。醉，是失去藍沁雪而痛苦；醒，是還保留著一份理智，沒有了愛情，想獲得更高的地位。藍沁雪不回答他的問話，他卻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動情地說：“公主，若你我今生真的無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死死糾纏，惟愿公主得到幸福?！?/p>
“謝了?！彼氤榛厥?，抽不動。
“卑職還想請公主幫個忙，不知當講不當講?！?/p>
“說吧?！?/p>
“我知道皇上還沒有完全信任卑職，所以，卑職必須重建朝天門，并且修建一座城池，護衛(wèi)住重慶歸服明王朝的風水?？墒?，沒有曾傲的城建圖，這件事就相當困難，不知道會無辜死亡多少民夫。請公主念在蒼生無辜的份上，勸曾傲將城建圖交給我吧。”
藍沁雪對曾傲手里的那份城建圖也充滿好奇，甚至也相信只有曾傲才能讓朝天門順利重建，相信曾傲掌握著重慶的風水格局。她看著戴崇定朦朧而充滿渴望的眼神，忽然覺得，將城建圖交給他，既可讓他真正獲得朱元璋信任，也能讓曾傲不至于再被朱元璋懷疑，這確實是兩全其美的事。
沉沉暮色里，曾傲站在朝天門附近最高的山頭上，望著茫茫兩江交匯處的滾滾波濤出神。交匯處的島上島下，無數(shù)白鷺在低空盤旋，不時發(fā)出啾啾鳴叫，為這暮色增添幾分蒼涼感。昨日的堅持已成云煙，萬靈山的亡靈到底期待著什么呢？他能讓他們白白死去嗎？又該如何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曾傲的臉色有些蒼白。安頓好劉云湛等人不是問題，不管他們?nèi)绾尾桓市乃麣w順朱元璋，也不管他們?nèi)绾螢榘傩盏乃劳隽x憤填膺，總之，他們知道沒有他的領導，大夏國舊部就是一盤散沙，因此，他們必須等待他最后的決定。在這期間，他們將仍然以江湖門派存在，他嚴厲地約束劉云湛等頭領不得與官府作對，同時又不能不給劉云湛一個期限：半年。
半年后，由他決定大夏國舊部的出路。
幾萬人的舊部人馬，出路在哪里？
離別之前，他留下萬祥、凌采和照看葉紫父女。如果說萬靈山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話，那就是放心不下葉紫父女，那是他對葉青的虧欠啊！
這次離開，真的還會回來嗎？去見朱元璋，真的能有自己的路走嗎？
藍沁雪來了，遠遠地望到他的身影，發(fā)現(xiàn)他在暮色里微微泛著光亮。她感到奇怪，為什么總會看到他身上的光亮呢？她揉了揉眼睛仔細望去，光亮似乎沒有了。陡然間，曾傲像是飛上了云端，衣服變了，整個人都變了，像是一尊來自天宮的神。她急忙甩甩頭，再定睛望去，曾傲還是那樣站著，才知道剛才產(chǎn)生了幻覺。
她來到曾傲身邊，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的是一副副船帆。入港的帆船紛紛降下船帆，白鷺圍繞桅桿飛翔著，久久不舍離去。
“曾傲，你說，為什么重建朝天門老是死人呢？”她問。
曾傲看了她一眼，說：“因為戴崇定心術不正。”
“這話什么意思？”
“不錯，從秦將張儀滅了巴國后，重慶就再也沒有一個王朝出現(xiàn)，一千多年了，歷朝歷代有圣旨傳到重慶，都在這里下船上岸?！扉T’這個名字，雖不知何年何月出現(xiàn)，但它承載的政治使命，是不變的?！?/p>
“但明玉珍改變了它，也摧毀了它。”
“所以，朝天門的政治使命結束了，戴崇定想恢復它，必然不能成功，這是天意。”
“是天意還是人為？”
曾傲的目光陡地射到她臉上。
“你不是繪制了一幅城建圖嗎？你把圖交給戴崇定算了，反正重慶——不，整個四川都是明王朝的疆域，就讓他把城池建立起來吧?！?/p>
“他讓你來做說客？”他有些慍怒。
“當然不是，你想多了。我只是覺得，你以后都不在重慶了，還拿著城建圖干什么？不如讓它發(fā)揮真正的作用?！?/p>
曾傲笑了，目光又投向遙遠的天際：“朱元璋進了南京城，采納了謀士之言，‘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進而奪取了天下。南京城的城墻歷時數(shù)年還沒修好，戴崇定也想修城了，好哇！好哇！”
藍沁雪覺得曾傲話里有話，可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她抓著他胳膊還想勸，他已會意，說：“莫說城建圖莫名其妙失蹤了，就是在我手上，我也不會給他。”
他很想說，如果讓戴崇定按照城建圖修建起城池，他一旦稱王，就成了朱元璋要剿滅的目標，到那時，整個四川將血流成河。此一時，彼一時，重慶的風水格局已經(jīng)再次發(fā)生改變，命運也將改變。
曾傲深邃的目光穿過濃重暮色，許久不說話。藍沁雪抓著他胳膊，還想說什么，又不知到底該說什么。就這么默然著時，驀地，西邊的天際處射出一道金光，它穿透了暮色，直接射到曾傲身上。強烈的金光刺得藍沁雪眼睛發(fā)花發(fā)痛，她慌忙放開曾傲，揉著眼睛。
那道詭異的金光又迅速從曾傲身上移開，向著重慶城內(nèi)射去。與此同時，金光出現(xiàn)的下方，赫然現(xiàn)出一尊金佛，越升越高，越來越亮，漸漸地，金佛升入金光出現(xiàn)的地方，仿佛就是它發(fā)出的光芒。
藍沁雪驀然發(fā)現(xiàn)，那正是萬靈山上空出現(xiàn)過的金佛神像。
她望著金佛，忽略了曾傲。在金光里，曾傲的臉色異常平和，心，似乎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明感，腦海里浮現(xiàn)起諸多影像：萬靈山山洞、金佛手心的萬靈二字、六孔通河的奇景、千佛洞里神奇的小佛像……在萬靈山刀光劍影里死去的百姓……
藍沁雪的眼睛痛極了，她本能地抓著曾傲求救。發(fā)聲時，所有金光瞬間消失，天地已是一片漆黑。曾傲驚醒過來，急忙摟住她。她喊著眼睛痛，他慌忙將她抱起來飛快地下了山，就近找了一戶人家，要了清水給她洗眼睛。那戶人家老老少少好幾人，還在議論剛才看到的金佛，有的說是祥瑞之兆，有的說是兇兆，越說越心神不定起來。
戴崇定也看到了金佛，雖然來得快也去得快，但是，他肯定那不是幻覺。西邊的天空出現(xiàn)金佛，西邊？萬靈山不就是在重慶的西邊嗎？如此暮色里，怎么會有這般奇怪的金佛散發(fā)奪目的金光？這預示著什么？
次日，曾傲和藍沁雪上了一艘大船。他站在船頭，望著重慶城越來越遠，心里涌起一股惆悵。他覺得，不管面見朱元璋后結果如何，都可能不會再回重慶了，近八年的重慶生活，既帶給他無比尊榮的身份和地位，也帶給他無比慘痛的失去，從一個江湖游子到一個王國的丞相，從救死扶傷到為一個王朝君民殫精竭慮，他何曾有過自己的日子？
在經(jīng)過觀音碚的時候，曾傲的目光凝住在江邊巖石上的那尊釋迦牟尼大佛身上，當年開鑿這尊大佛保佑此處行船安全的情景浮現(xiàn)出來。他閉上了眼睛。
藍沁雪也看到了那尊大佛，但眼前浮現(xiàn)的是昨天夜里看到的金佛神像，以及在萬靈山看到的金佛幻象。不知怎么的，她總覺得重慶的山水充滿詭異，萬靈山也充滿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