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鈞鈺攥著信箋的手沁出汗。
食案擺滿青竹筒,每個筒身都貼著“贈謝郎”的灑金箋——雖知是給同窗的統(tǒng)稱,仍叫他心尖發(fā)燙。
“送……送你的回禮。”謝鈞鈺意識回籠,忽然從懷里掏出一個木匣子。
木匣“咔嗒”推開時,金钑臂釧折射著夕照。
纏枝紋掐得極細,正好圈住少女纖白小臂。配套的花絲鐲子鑲著十三顆寶石,晃得翠鶯直捂嘴。
桑知漪指尖撫過東陵石。
前世白懷瑾送過更貴重的南海珠,卻要她戴著赴徐表妹生辰宴。
如今這匣子還帶著少年懷里的余溫,倒比相國府的夜明珠更灼人。
“太破費了?!鄙V艄室獍迤鹉槨?/p>
謝鈞鈺急得耳尖緋紅:“上回永定侯府我......”話說半截又咽回去??偛荒苷f那日見她盯著金玉閣的展柜,自己偷摸當了祖?zhèn)饔衽濉?/p>
桑知漪“撲哧”笑出聲。十五歲時的悸動原是這樣——少年郎把全部家當捧來,還怕不夠好。哪像后來,白懷瑾送的首飾都裝在描金匣里,配著賬房記檔的禮單。
“替我戴上?!彼龑┩笊爝^去。
謝鈞鈺手抖得險些捏不住搭扣。少女腕間淺疤蹭過他虎口,驚得他后撤半步,又被桑知漪狡黠的笑意定在原地。
……
檐角銅鈴被秋風撞得叮當響,白懷瑾捏著青瓷茶盞,指節(jié)因用力泛起青白。
案上輿圖卷起一角,露出東陵狼頭圖騰。
“自去歲始,東陵連遭大旱?!彼褐铚谧咸窗干袭嬋?,“飛蝗過境,六月雹災(zāi),待到今冬...”茶漬蜿蜒成枯骨形狀。
謝鈞鈺摩挲著鎏金護腕,玄色箭袖沾著演武場的塵土:“那不正好?待他餓殍遍野,我父帥鐵騎直搗王庭?!?/p>
少年將軍眉峰揚起,露出犬齒尖,“省得年年戍邊?!?/p>
白懷瑾腕骨一顫。前世記憶翻涌——東陵太子辛夷舍吾的狼旗插上雁門關(guān)那日,衛(wèi)國公府謝家父子三具棺槨并排停在朱雀大街。
“東陵太子辛夷舍吾...”
“那廝算個球!”謝鈞鈺霍然起身,玉佩撞在劍鞘上錚然作響,“他老子偏寵幼子,東陵王帳都快掀了...”話未說完,窗外傳來校場鼓點。
白懷瑾眼見著少年耳尖泛紅,方才殺伐氣倏然散了。
謝鈞鈺抓過牛皮護手往腕上纏:“武試在即,我答應(yīng)過表妹要一舉奪魁。走了?!?/p>
青瓷盞底磕在案上。
白懷瑾望著好友疾步而去的背影,檐下驚鳥鈴兀自晃個不停。
演武場的青石板上映著斑駁日影。
戚隆抱臂倚著兵器架,看謝鈞鈺將一桿銀槍舞得潑水不進,忽然嗤笑:“昨兒又送頭面給你家漂亮表妹了?”
槍尖堪堪停在喉前三寸。謝鈞鈺抹了把額汗,玄色中衣透出熱氣:“要你管?”
“我是不管?!捌萋≈讣鈴楅_槍頭,”只怕有人比武時滿腦子釵環(huán)叮當...”
話沒說完,槍桿橫掃而過,驚得他鷂子翻身躥上房梁。
桑知胤執(zhí)卷坐在槐蔭下,聞言抬眸:“《衛(wèi)風》有云:士之耽兮,猶可說也...”話到一半,見謝鈞鈺耳垂紅得滴血,搖頭輕笑,“魔怔了?!?/p>
白懷瑾立在月洞門前,看著謝鈞鈺將紅纓槍使得愈發(fā)凌厲。
前世記憶里,這位天之驕子該是端坐明堂議政,而非在演武場為兒女情長癲狂。
暮色漫過琉璃瓦時,桑知胤遞來燙金請柬:“家父新得顧愷之摹本。”
話未說完,白懷瑾已攏袖退后半步:“近日要陪伯母禮佛?!?/p>
桑府朱門外石獅沉默。
白懷瑾記得前世這時節(jié),桑知漪該在垂花門下?lián)涞?。那抹月白身影如今被他刻意抹去,連同青玉案上的合歡酒、紅燭淚。
更鼓聲里,他提筆在奏章上勾畫。東陵狼騎、邊關(guān)布防、糧草調(diào)度...朱砂蜿蜒如血。
窗欞外忽然飄來謝鈞鈺的哼唱,荒腔走板的《鳳求凰》驚落桂花。
“輕狂。”白懷瑾撂下狼毫,卻又想起前世城破那日。謝鈞鈺銀甲浴血,仍死死攥著半塊玉佩——原是訂親信物。
燭花爆開,將他從回憶拽回。
案頭《東陵風物志》攤開著,辛夷舍吾的名字洇著茶漬。
白懷瑾揉著眉心苦笑,這一世,終究無人信他預(yù)見的血色黃昏。
……
武舉第三場策論這日,西市茶樓浮動著新焙的龍團香。
桑知漪執(zhí)起越窯青瓷盞,淺碧茶湯映著窗外招展的酒旗,耳邊飄來鄰桌書生激動的議論:“謝小將軍騎射場九箭連珠,竟將箭靶紅心射成了篩網(wǎng)!”
“你倒是沉得住氣?!蔽耗鹉碇痈?,珊瑚耳墜在春陽里晃成兩點朱砂,“滿京城貴女都在打賭謝鈞鈺能否連中三元,偏你還有心思嘗遍十二味飲子?!?/p>
桑知漪就著琉璃盞抿了口紫蘇熟水,甘冽里沁著梅子酸:“我緊張得昨夜未眠呢?!?/p>
她指尖輕點眼下,“表姐瞧不見這烏青?”
“鬼扯!”魏墨茵拍開表妹作怪的柔荑,“真上心怎不去大相國寺求簽?我瞧著謝小將軍待你可上心多了......”
話音被樓下的喝彩聲淹沒。
臨街武科場忽傳來震天鼓響,茶博士踮腳張望:“定是謝將軍又奪頭籌了!”滿堂茶客蜂擁至欄桿處,唯有桑知漪垂眸翻閱飲子單,鬢邊累絲金蝶隨著翻頁輕顫。
魏墨茵湊近低語:“聽說謝小將軍為求娶心上人,在御前立了武狀元的軍令狀?!?/p>
“這話本子般的橋段?!鄙V羰Γ柟馔高^雕花窗欞在她月白襦裙上灑下碎金,“我倒想起該備件賀禮——表姐覺得龍泉劍穗可襯他?”
魏墨茵忽然盯著表妹腕間新添的翡翠鐲,“這不是謝老夫人壽宴那日戴的......”
桑知漪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著茶盞:“老人家賞的見面禮罷了。”她忽而傾身,鬢間茉莉香掃過表姐耳畔,“說正事,我想在西市盤間飲子鋪。”
魏墨茵瞥見她袖口磨毛的素紗中衣,心下了然。
自大病初愈以來,這位表妹便似換了個人,從前最厭銅臭,如今竟要學商賈經(jīng)營。
“你要多少?”魏墨茵指尖叩著檀木案幾,“先說好,我可不懂熬制什么紫蘇飲、二陳湯......”
“表姐只管坐著數(shù)錢?!?/p>
桑知漪展開謄抄的秘方,蠅頭小楷間混著幾味古怪配料,“我試過將洞庭橘皮混著崖蜜,味道應(yīng)該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