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案首留步”,一老頭突然從拐角竄出,黝黑的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大人已經(jīng)吩咐用馬車送你回村。”
沈時硯譬見角門處停著一輛馬車,溫聲到:“學(xué)生習(xí)慣走路,不必勞煩諸位?!闭f著越過老頭直往門外走去。
目視著沈時硯退了出去,周主事摩挲著桌上的茶盞,忽然從懷中抽出一封信趁著燭火點燃,青煙飄起時,縣令隱約瞧見信上寫著極小的“沈”字。
“大人為何如此……”縣令的綠袍下擺掃過青磚,沾了點點灰塵。
“你可知上月工部急報?”周主事從袖中抖出一張泛黃的邸報:“黃河桃花汛沖垮了三處新建的河堤,耗了兩百兩銀子夯的土堤,還不如沈時硯提出的竹籠頂事”。
縣令忍不住曲身湊近細看,只見邸報邊批著幾個朱紅小字:“竹工可效仿”那字跡剛勁有力,竟是當(dāng)朝首輔的筆跡。
“你可知道如今白鷺書院的山長,他乃當(dāng)今首輔的親傳學(xué)生?!敝苤魇乱徊⑹种械嫩簏c燃。
“大人,下官愚鈍?!笨h令的喉嚨上下滾動:“那小子不過是改良了農(nóng)具,何需……”
“改良?”周主事突然掀開墻角的苫布,露出幾個沾著泥沙的竹籠,籠中碎石棱角分明,細看竟用茱萸汁涂染過,“這是沈家辣醬坊的秘法——茱萸防腐,可防止竹籠三年不蛀?!?/p>
燭火爆了個燈花,映得竹籠上的繩結(jié)忽明忽暗。縣令認出這是水手慣用的漁人結(jié),卻不知沈時硯怎會用此結(jié)。
“昨日驛站送來急件。"周主事從蹀躞帶上解下個皮囊,倒出把混著砂金的河泥:“沈小子那套曲轅犁,在城府里半日就足足耕地四畝。”
縣令的冷汗?jié)B進后領(lǐng)。他忽然明白,那日沈時硯在治水時,為何特意在商船航道處多點朱砂——想來這少年早算準(zhǔn)了漕運改道的利處。
“首輔要的是治河能臣,不是八股呆子。”周主事用腳碾碎砂金,“今年殿試策論題,是圣上親擬的'漕運新策'?!?/p>
縣令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想起沈時硯改良曲轅犁時,曾無意間說過:“水路如犁溝,理當(dāng)先疏后堵。”
“下官這就去提點沈童生......”
“蠢材!”周主事將茶盞重重磕在案上,“陸山長最惡關(guān)節(jié)之徒。你且看他之后......”
沈時硯踩著最后一縷霞光推開木門時,灶房飄出的炊煙正裹著辣醬香味。墻邊新栽的野菊隨著微風(fēng)搖曳著,是他上回從后山移來的。
沈母端著陶盆從灶房探出頭,發(fā)間還別著一朵不知名的鵝黃色的野花,一眼便是小弟時流的主意:“阿硯回來得正巧,今兒臘肉蒸得透?!睖Y哥兒正蹲在屋檐下?lián)癫耍勓脏坂鸵恍Γ骸澳谴蟾鐪?zhǔn)是聞著味了,掐著時辰回來的?!?/p>
堂屋里油燈剛點上,沈時硯將布包放在木桌上。
四歲的沈時松正踮腳夠柜頂?shù)奶展蓿樖謱⑷吮聛?,指尖觸到布包里硬挺的信封邊角。簾嘩啦一響,沈爺爺扛著鋤頭進來,褲腳還沾著新翻的泥。
“你今日去縣里頭......”沈爺爺卸下鋤頭時頓了頓。沈時硯解開藍色布包推過去:“鐵匠鋪分的十六兩?!庇謱⑿殴{輕放桌面,“還有這個。”
沈時流湊過來要摸信箋,被沈母用鍋鏟虛點著手背:“皮猴子,仔細些!”沈時硯望著白鷺書院的朱印,溫聲道:“今日在縣衙,遇到了工部主事,給了這白鷺書院的薦書,府試后若中了,孫兒想前往府城求學(xué)?!?/p>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沈爺爺摩挲著信箋上凸起的紋路:“白鷺書院倒是聽說過......”話未說完,沈時流急道:“大哥若去府城,那豈不是不能日日回家了?”
“我打聽了,書院每月都有四天月假,落霞縣距離府城大約六百多里,走水路只需三個多時辰。沈時硯碗遞給弟弟。心想這距離在現(xiàn)代不過高鐵一個小時,如今卻要半日路程。
“乖孫,你若是去書院沒人照顧可咋辦?不如讓你娘跟著去?”沈奶奶攥著孫兒衣袖不肯放
“奶奶,白鷺書院有統(tǒng)一的學(xué)舍, 月假才可外出,非本院學(xué)子是不可進書院的?!睂O兒前世……咳,先前在縣里的書院不也是自己料理?”
沈時硯笑著替祖母攏好灰白鬢發(fā),險些將"前世住校"說漏嘴。余光瞥見父親正擦拭著犁頭,木柄上還沾著春耕時的泥印。
沈父哼道:“咱家也不是富貴人家,阿硯也不是少爺?!鞭D(zhuǎn)頭卻又說道:“府試我陪你一道去。”
沈母笑著戳穿沈父道:“其實就你最不放心阿硯。”
屋外的蟈蟈聲混著蛙鳴聲穿過圍墻,“府試要明年二月?!鄙驎r硯說著,目光掃過墻角堆放的農(nóng)具,眼前這些浸透祖輩血汗的農(nóng)具,在搖曳燭火中投下細長的影
次日天剛亮,薄霧還纏著屋外的竹林,沈時硯便跟著沈爺爺下地,剛翻新的泥土還帶著泥腥味。
春寒料峭,他彎腰抓了把黑土,指尖捻開土塊細看墑情,“爺爺,孫兒想試試育苗移栽”
“移栽?”老人布滿溝壑的臉滿是疑惑:“稻種撒進田里便是祖祖輩輩的種法?!?/p>
“您看這稻種?!鄙驎r硯從布袋倒出浸脹的谷粒,“若直接撒種,出苗疏密不均。若先在苗床育苗,待三葉期再分株移栽......”見沈爺爺仍茫然,他改口道:“就像咱家移栽菜苗,挑壯實的苗子種。”
沈爺爺蹲身摩挲著田埂,掌心老繭刮過田埂上野草:“要不拿三畝試試?”
第二日晨霧散盡時,沈家男丁已在田里筑起了苗床。沈時硯將浸好的稻種均勻灑在沃土上,動作熟稔得仿佛做過千百回——事實上,在祖父家時,他最愛的便是和祖父一起下地干活。
“硯小子這架勢,一點都不像個讀書人,反倒是像莊稼老把式。”路過的沈水生拄著釘耙打趣,眼底卻閃著疑慮。幾個老農(nóng)圍在田埂指指點點,議論聲隨晨風(fēng)飄來:“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
沈時硯恍若未聞,仔細將蘆葦簾蓋在苗床上。這些質(zhì)疑與前世他成為學(xué)院教授時遭遇的嘲笑何其相似,只是如今他掌心也磨出了薄繭,指尖泥土的溫度真實得讓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