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時,竹林里已經(jīng)響起木劍破空的"嗖嗖"聲。我單腳立在青石上,反復(fù)練習(xí)著最基礎(chǔ)的直刺動作。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石面上,已經(jīng)積成一小洼水漬。
"手腕再沉三分。"李蓮花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他不知何時來的,手里捻著幾片竹葉,晨露打濕了他的袍角。"出劍不是用手臂發(fā)力,要像這樣——"
他隨手拾起一根竹枝,看似隨意地向前一點。竹枝尖端竟發(fā)出"嗤"的破空聲,三丈外的一片竹葉應(yīng)聲而斷,飄然落地。
我瞪大了眼睛,這手功夫我練了三個月還不得要領(lǐng)。李蓮花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溪邊,只留下一句:"練滿一千次再吃早飯。"
木劍在掌心磨出了水泡,又變成厚繭。我機械地重復(fù)著刺擊動作,漸漸體會到李蓮花說的"力從地起"是什么意思。當(dāng)?shù)谖灏俅未坛鰰r,突然感覺一股熱流從腳底涌上,順著脊椎流到手臂,木劍"嗡"地一聲震顫,劍尖竟激起了細(xì)小的氣旋。
"咦?"我驚喜地看著自己的手。
"別停。"李蓮花的聲音從竹梢上傳來。他不知何時躺在了最高的一根竹枝上,竹枝隨著他的重量輕輕搖晃,像一片羽毛。"記住這個感覺。"
日頭漸高,我渾身濕透得像從水里撈出來。李蓮花終于從竹梢飄然而下,扔給我一個水囊。清涼的泉水混著淡淡的藥香,是特意調(diào)配的藥茶。
"下午練步法。"他邊說邊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吃完休息半個時辰。"
我狼吞虎咽時,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新傷。想起昨夜廂房里透出的燈光,和隱約的刻刀聲。低頭看看木劍柄上新增的防滑紋路,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午后烈日當(dāng)頭,我在梅花樁上練習(xí)"踏雪無痕"。這是李蓮花獨創(chuàng)的輕功入門法——十二根高低不一的木樁,按北斗七星排列,每根樁頂僅容一腳。
"別往下看!"李蓮花的聲音從樹蔭下傳來。他躺在竹椅上,一本醫(yī)書蓋著臉,卻仿佛能看見我的一舉一動。"想象你是片羽毛。"
第三十七次摔下來時,膝蓋已經(jīng)擦破了皮。李蓮花終于放下書,嘆了口氣走過來。他蹲下身,手指蘸了藥膏輕輕涂在我的傷口上,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
"當(dāng)年我學(xué)這步法時,"他突然說,"摔斷了左手小指。"說著向我展示那根微微彎曲的手指,"師父接骨時罵了我整整兩個時辰。"
我噗嗤笑出聲,想象年幼的李相夷被師父訓(xùn)斥的模樣。李蓮花也跟著勾起嘴角,但笑意很快隱去。他站起身,突然躍上最高的木樁,白衣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看好了。"
他身形一晃,竟在十二根木樁上走出了一套完整的劍法。腳步輕盈如蜻蜓點水,每一劍卻重若千鈞。最后一式收勢時,他足尖輕點,整個人如白鶴般騰空而起,在空中連踏七步,才飄然落下。
我張大嘴巴,連鼓掌都忘了。
"等你練熟基礎(chǔ),"他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教你這套'流云步'。"
轉(zhuǎn)眼到了三伏天。我們在后山瀑布下練劍。冰涼的水流沖擊著肩膀,劍招要比平時多用三成力才能穩(wěn)住身形。李蓮花站在岸邊,時不時用石子糾正我的姿勢。
"左肩下沉!""腕部放松!""呼吸別亂!"
一顆石子精準(zhǔn)地打在我手肘麻筋上,木劍差點脫手。我齜牙咧嘴地瞪過去,卻見他正在削新的竹劍,頭也不抬地說:"再來。"
木劍破空的聲響驚飛了竹梢的雀鳥,我旋身收勢,劍尖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李蓮花倚在青石邊,手中把玩著幾片竹葉,聞言抬了抬眼皮:"再來一遍。"
此刻他指尖一彈,竹葉如飛刀般襲來,我急忙橫劍格擋。"叮"的一聲脆響,竹葉竟在木劍上留下一道淺痕。
"內(nèi)力運轉(zhuǎn)還是太僵。"他搖搖頭,卻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扔過來,"擦擦汗。"
我剛想出聲感謝,卻見他突然變了臉色。一道銀光從他手中激射而出,擦著我耳畔飛過。身后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一條青紋毒蛇被竹筷釘在樹干上,七寸處還在微微抽搐。
我盯著那條死蛇,突然意識到這半年來,他教我的一切都是保命的功夫。沒有花哨的招式,每一式都干脆利落,像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搏殺后淬煉出的精華。
"李蓮花。"我收起玩笑的心思,鄭重地行了一禮,"多謝。"
他怔了怔,別過臉去:"明日開始學(xué)輕功。"頓了頓,又補充道:"若摔斷了腿,我可不會為你醫(yī)治。"
日復(fù)一日的苦練中,我漸漸能跟上李蓮花的節(jié)奏。有天清晨對練時,我的木劍第一次碰到了他的衣角。他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滿林的鳥雀。
"不錯,"眼里有罕見的贊許,"明天開始教你內(nèi)功心法。"
李蓮花最近迷上了給我編武功名字。
“今日教你一套內(nèi)功心法,叫‘蓮花亂開’?!彼P腿坐在蒲團上,手里捏著一片竹葉,神情嚴(yán)肅得像在傳授什么絕世秘籍。
我狐疑地盯著他:“這名字怎么聽著不太正經(jīng)?”
“胡說。”他一本正經(jīng)地彈了下我的額頭,“蓮花開時,真氣自然流轉(zhuǎn),如花綻放,故名‘蓮花亂開’。”
我:“……”
行吧,反正他編的武功名字一向離譜。
“閉眼,凝神?!彼讣廨p點我的眉心,一股溫和的內(nèi)力緩緩渡入,“感受氣海,如蓮苞初結(jié)?!?/p>
我依言調(diào)息,想象丹田處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起初毫無反應(yīng),但練了三四天后,竟真能感覺到一絲暖流在經(jīng)脈里游走。
李蓮花很滿意,又教了我“蓮花怒放”——說是真氣爆發(fā)時,如蓮花盛開,瞬間提升三成功力。
我試了試,結(jié)果用力過猛,真氣亂竄,差點把自己震吐血。
李蓮花在一旁無語道:“讓你怒放,不是你炸塘?!?/p>
我:“……”
輕功的名字更離譜。
“這招叫‘鴨子踩水’?!彼驹谙?,腳尖一點,整個人如浮萍般飄在水面上,連鞋都沒濕。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腳踩進(jìn)水里——
“噗通!”
直接沉了半截。
李蓮花蹲在岸上輕笑:“讓你踩水,可不是讓你跳水?!?/p>
我不服氣,又試了幾次,終于在半個月后勉強能在水面上踏出三步。李蓮花點點頭,說:“不錯,現(xiàn)在可以學(xué)‘泥鰍鉆泥’了?!?/p>
我:“……這又是什么?”
“逃命用的?!彼Σ[瞇地說,“被人追殺時,往泥地里一鉆,誰也找不著?!?/p>
我:“……”
劍法更是離譜到家。
“這招叫‘拔雞毛’?!彼滞笠欢叮緞λ查g點出七道殘影,快得幾乎看不清。
“這招叫‘猴子上樹’?!彼v身一躍,踩著竹竿連翻三圈,劍鋒斜劈而下。
“這招叫‘殺雞儆猴’?!彼麆菀蛔儯鑵柸顼L(fēng),木劍橫掃時竟帶起破空之聲。
我學(xué)得極快,不到三個月,已經(jīng)能把這套“殺雞儆猴劍法”使得有模有樣。李蓮花偶爾會跟我對招,但大多時候只是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一邊啃果子一邊指點。
“手腕再沉一點?!彼麖椓祟w瓜子打在我劍柄上,“對,就是這樣?!?/p>
我練得興起,突然變招,自創(chuàng)了一式“果子熟了”,木劍一挑,三丈外的竹葉應(yīng)聲而斷。
李蓮花挑眉:“不錯,這招可以叫‘摘月亮’。”
我:“……這名字還能再離譜點嗎?”
他想了想:“那就叫‘猴子撈月’?”
我:“……”
半年過去,我的武功進(jìn)步神速,連李蓮花都忍不住感嘆:“你這天賦,比我當(dāng)年還強?!?/p>
我得意地?fù)P了揚下巴:“那當(dāng)然,我可是天才?!?/p>
他輕笑一聲,屈指彈了下我的額頭。
不過,他教我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武功,倒是意外地實用。上個月遇到幾個攔路的山匪,我用“打狗十八跌”里的“狗急跳墻式”,三招就把他們?nèi)诺沽恕?/p>
李蓮花知道后,難得夸了我一句:“不錯,沒白教?!?/p>
我笑嘻嘻地湊過去:“那有沒有獎勵?”
他想了想,從袖子里摸出一塊麥芽糖丟給我:“賞你的?!?/p>
我:“……”
行吧,好歹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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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練武、偶爾斗嘴、吃糖,或者下山買點零嘴。
這半年來,李蓮花變了很多。
他不再像之前整日望著海發(fā)呆,也不再半夜獨自飲酒。他給我編些亂七八糟的武功名字,偶爾還會在我練功偷懶時,用竹條抽我的小腿,罵我“朽木不可雕”。
但我知道,他罵我的時候,眼里是帶著笑的。
以前的李蓮花,沉默得像塊石頭。現(xiàn)在的他,卻會在教我“鴨子踩水”輕功時,突然說起他小時候的事。
“我?guī)煾傅谝淮螏揖気p功時,我直接栽進(jìn)了泥坑里。”他倚在竹椅上,指尖轉(zhuǎn)著一片竹葉,唇角微揚。
我一邊在梅花樁上搖搖晃晃地保持平衡,一邊問:“那你師父后來怎么教的?”
“他把我拎到樹上,說‘要么學(xué)會跳下來,要么餓死在上頭’?!崩钌徎ㄝp笑一聲,“我半天就學(xué)會了?!?/p>
我腳下一滑,差點摔下來,忍不住抱怨:“你們師門教輕功都這么兇殘嗎?”
他挑眉:“不然你以為‘泥鰍鉆泥’是怎么來的?”
我:“……”
當(dāng)然,他也有安靜的時候。
有時練完劍,他會獨自坐在海邊,望著遠(yuǎn)處的浪花出神。我悄悄走近,能聽見他低聲哼一首很老的曲子,調(diào)子悠長,像是童謠。
有一次,我問他:“這是什么歌?”
他頓了頓,才說:“師娘教的?!?/p>
我沒再問。但第二天,我在他枕邊放了一盒麥芽糖——師娘以前常給他吃的,他提過一次。
他看見糖時愣了一下,隨后輕輕笑了,剝開一顆含在嘴里,含糊地說:“……甜過頭了?!?/p>
但他吃完了整盒。
他開始認(rèn)真吃飯,不再隨便用冷饅頭打發(fā)自己。
他也開始整理屋子,把那些堆了灰塵的藥罐子洗得干干凈凈,甚至還種了一盆花——雖然沒幾天就被我練劍時不小心劈成了兩半。
他瞪著我,我縮著脖子:“……我賠你一盆?”
他嘆了口氣,無語的看著我。
但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一盞新做的燈籠,燈罩上畫著一朵鮮活的蓮花——明顯是他自己畫的。
我故意笑問:“這畫的是什么?水草?”
他無語道:“會不會欣賞,不會就出去扎馬步?!?/p>
他教我劍法時,偶爾會走神。有一次,我使出一招“果子熟了”,劍鋒劃過時帶起一陣風(fēng),竹葉簌簌而落。
他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輕聲說:“……師兄當(dāng)年,也喜歡這樣練劍?!?/p>
我收劍回頭,發(fā)現(xiàn)他眼里有很淺的光,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影子。
我沒說話,只是繼續(xù)練。他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腕調(diào)整姿勢。
“手腕再沉三分?!彼穆曇艉茌p,卻比任何時候都認(rèn)真,“這一劍,要像潮水一樣,收放自如?!?/p>
我點點頭,依言而行。他的手指很涼,卻讓我覺得無比踏實。
現(xiàn)在的李蓮花,依舊會望著海發(fā)呆,但時間短了許多。
現(xiàn)在的他,依舊會半夜喝酒,但不再一個人悶頭灌,而是拉我一起,講些江湖上的趣事。
現(xiàn)在的他,依舊會沉默,但眼里不再是一片荒蕪。
有一天,我練完劍,滿頭大汗地癱在草地上。他扔給我一條帕子,突然說:“你進(jìn)步很快。”
我得意地翹起嘴角:“那當(dāng)然!”
他輕輕“嗯”了一聲,望向遠(yuǎn)處的海平線,低聲道:“……這樣很好?!?/p>
我不知道他是在夸我,還是在說別的什么。但那一刻,陽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側(cè)臉溫柔得不像話。
這樣很好,這樣的李蓮花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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