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蜜,透過窗紙灑落在院中的石桌上。我正在研磨松煙墨,墨條與硯臺相觸時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松木的清香在冬日的冷冽中格外分明。鋪開的紅紙被海風輕輕掀起一角,朱砂般的色澤在陽光下鮮艷欲滴。
"手腕太僵。"
李蓮花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溫熱的吐息拂過我的耳尖,驚得我筆鋒一歪,"福"字最后一捺生生拐成了波浪。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白衣被晨露微微沾濕,手里還拎著條活蹦亂跳的黃魚。魚尾甩動間濺起的水珠落在紅紙上,暈開了未干的墨跡,像綻開的紅梅。
"今日給你做魚生,省得你天天念叨蘿卜清粥。"他將魚扔進木盆,袖口沾著的幾片魚鱗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金光,"討個'年年有余'的彩頭。"
我望著那條在清水里撲騰的魚,忽然想起半年前他第一次下廚時,差點把灶房燒成炭窯的狼狽模樣。如今竟能將魚片削得薄如蟬翼,在盤中鋪展如綻放的雪蓮。
正午的陽光暖融融地籠罩著小院。李蓮花執(zhí)刀的手穩(wěn)若磐石,刀刃劃過魚身時發(fā)出細微的沙響,透明的魚片如花瓣般翩然落在青瓷盤中。我偷偷捻起一片,被他用筷尾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手背。
"先祭祖。"
他取出三個酒盞,一一斟滿。
第一盞緩緩灑向東南方——那是師父漆木山長眠的方向。
第二盞傾入泥土——給至今未歸的師兄單孤刀。第三盞——敬那五十八個逝去的英魂。
"新年快樂。"李相夷對我舉杯,海風拂動他束發(fā)的青色綢帶,在陽光下泛著流水般的光澤。
我喉頭一哽。這個一年前奄奄一息躺在沙灘上的男人,時光似乎格外寬待他的容顏。陽光為他鍍上金色的輪廓,連睫毛都成了透明的羽翼,整個人像是用月光和晨露凝成的幻影。
"新年快樂!"我高高舉起酒盞,"愿李蓮花長命百歲..."
他唇角微揚,夾了片魚生放入我碗中。
魚肉觸到舌尖的瞬間,鮮甜如海浪般在口中迸開。我鼓著腮幫子瞪他——大過年的還惦記著考校我辨毒的功夫!可看著他被陽光描摹的側(cè)臉,那點不滿又沒出息地化成了糖水。
暮色四合時,我們來到海邊放蓮花燈。李蓮花半跪在礁石上點燈芯的模樣專注如練劍,躍動的火苗在他眸中明明滅滅,像是把星河揉碎在了眼底。
"師父最愛看燈。"燈入水時他輕聲道。海浪將燈火溫柔推遠,那點橘紅在深藍的暮色中搖曳,最終化作墜入凡間的星辰,被大海輕輕擁入懷中。
回程時我踩到濕滑的海藻,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掌心相貼的瞬間,我觸到他腕間那道淡白的疤痕——是從云隱山回來后被碎瓷劃的。如今傷痕已淺,像一縷褪色的紅線,卻比任何刀劍都更深地刻在我心上。
回到小屋,我踮著腳往檐下掛紅燈籠。海風頑皮地掀起燈籠紙,將上面歪歪扭扭的"福"字吹得輕輕搖晃。李蓮花端著剛蒸好的年糕從灶房出來,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輪廓,青色發(fā)帶在氤氳的霧氣中飛揚如燕尾。
"小心燙。"他將年糕放在桌上,順手扶住我搖晃的木凳。我跳下來時,聞到他袖間淡淡的桂花香——是今早新釀的桂花釀,連衣袖都浸透了甜意。
屋內(nèi)的小桌已擺滿各色點心:琥珀色的糖冬瓜晶瑩剔透,酥脆的炸麻葉疊成小塔,裹著糖霜的蜜餞果子像雪中的紅梅,還有我偷偷從系統(tǒng)兌換的松子糖。李蓮花的目光在那碟松子糖上停留片刻,眼角漾起細紋。
"就一壺。"我晃了晃手中的青瓷酒壺,"說好的小酌怡情。"
他接過酒壺,指尖在修補過的壺身上流連——銀線勾勒的裂痕像一道愈合的傷口。"師父若在,定要罵我吝嗇。"他輕笑著斟了淺淺兩杯,酒液在杯中蕩漾如碎金。
第一朵煙花在海天交界處綻開時,我們正坐在院中的老梅樹下。流光溢彩映亮了他半邊側(cè)臉,又在轉(zhuǎn)瞬間隱入黑暗。我悄悄轉(zhuǎn)頭,看見他仰望著煙花的眼睛里盛滿了星河。
"小時候..."他的聲音混在爆竹聲里,"師父總把最大的炮竹留給我放。"
我往他手里塞了支線香煙花?;鸹ū艦R的瞬間,他睫毛輕顫,恍然又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我們并排坐在石階上,看一支支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又凋零,像一場絢爛的流星雨。
子時的更鼓從漁村傳來時,桂花釀已見了底。李蓮花的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卻還記得將我亂放的煙花筒收好。夜風漸涼,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肩上,衣襟上殘留的藥香混著海風的氣息,將我溫柔包裹。
"新年了。"他望著最后一朵煙花消散的方向輕聲道。
我重重點頭,在心底許下心愿——愿歲歲年年,都能陪他看盡人間煙火。遠處海浪輕拍礁石,如同時光的低語,將這一刻永遠鐫刻在記憶的琥珀里。
"明年..."夜風送來他的低語,"也這樣過吧。"
我重重點頭,發(fā)梢掃過他肩頭。遠處漁村的爆竹聲次第響起,新年的腳步,就這樣踏著細雪悄然而至。
"其實..."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著海天交界處的星光,"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賺了。"
我心頭猛地一揪。他摩挲著腰間酒葫蘆上銀線修補的裂痕,嘴角掛著自嘲的弧度:"身中不解之毒,長命百歲終究是奢望。"
"李蓮花!我一定會找到解毒的法子!"
"小果。"他輕聲打斷我,月光描摹著他清瘦的輪廓,"生死有命。"聲音輕得像雪落,"能這樣曬曬太陽,喝喝茶,看你練功...很好。"
最后兩個字輕得像嘆息,卻重重砸在我心上。我想反駁,卻見他已轉(zhuǎn)身走向雪中,白衣在月色里漸漸模糊,如一場終將醒來的夢境。
我跟出門時,雪已經(jīng)下得緊了。細碎的雪花在昏黃的庭燈下飛舞,像無數(shù)墜落的星光。李蓮花就站在那團光暈邊緣,白衣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發(fā)帶在風中翻飛如振翅的青鳥。
"李蓮花!"
我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他回過頭,眉睫上沾著細雪,在燈光下閃著微光。那一瞬間,他整個人仿佛是用月光凝成的,隨時會隨著飄雪消散。
"進屋吧,"我小跑過去,雪粒打在臉上生疼,"外面太冷了..."
話音未落,一陣疾風卷起他的衣袖。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觸到一片冰涼。他的脈搏在指尖下跳動,微弱卻頑強,讓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雪落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我伸手想為他拂去,卻被他微微側(cè)身避開。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懸在半空的手尷尬地收回。
"回吧。"他轉(zhuǎn)身時,發(fā)梢的雪粒簌簌落下,"給你煮姜茶。"
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雪中的背影——白衣染上燈火的暖色,終于不再像要羽化登仙的模樣。雪地上并排的腳印,很快又被新雪覆蓋,但我知道,這一刻會永遠留在記憶最柔軟的角落。
回到小屋后,炭盆里的火苗正噼啪作響。李蓮花煮的姜茶在粗陶碗里冒著熱氣,辛辣的姜味混著紅糖的甜香,熏得我眼眶發(fā)熱。他坐在我對面,指尖被熱氣蒸得泛紅,眉梢的雪?;闪思毿〉乃?。
"給你。"我從袖中取出那個紫檀木盒,推到他面前,"新年禮物。"
他揭開盒蓋時,白玉蓮花簪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簪頭雕琢的蓮瓣層層疊疊,花心嵌著一粒南海珠,恰似露珠將墜未墜的模樣。
"太貴重了。"他合上蓋子,手指在檀木紋路上摩挲,"我不能..."
"我們不是朋友嗎?"我按住他想推回盒子的手,"這一年多..."喉嚨突然發(fā)緊,"我早把你當做親人。"
炭火爆出個火星,映亮了他驟然柔軟的眼角。他沉默良久,終于將木盒收入懷中,指尖不經(jīng)意撫過腰間那個打著銀補的酒葫蘆——那是他全部的過去,而此刻,他似乎終于允許自己擁有新的牽絆。
"抱歉..."他聲音很輕,"我沒準備..."
"你煮的姜茶就是最好的禮物。"我捧起陶碗,"李蓮花,新年了。"
窗外風雪漸歇,偶爾有雪塊從屋檐滑落的悶響。他忽然起身,從床頭的木匣里取出個油紙包——是我平日最愛吃的松子糖,只是每顆糖都被細心地切成了蓮花形狀。
我捏起一塊糖,甜香在唇齒間漫開。這一刻,炭火很暖,姜茶很燙,雪夜無聲,唯有心底悄然綻放出一朵小小的蓮花。
姜湯見底時,窗外的雪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我起身將空碗擱在灶臺邊,李蓮花的手指在檀木盒上無意識地輕叩,目光卻落在我沾了雪水的靴尖上。
"我該回去了。"我系緊斗篷的帶子,故意把語氣放得輕快,"明日還要來蹭飯呢。"
他跟著站起來,指尖碰到掛在墻角的油紙傘。我搶先一步跨到門前,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面而來。
"不用送。"我回頭沖他眨眼,手按在門框上像個攔路的山匪,"我這半年武功可不是白練的。"說著露了手輕功,腳尖點地躍上門檻,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風,驚得炭火都晃了晃。
李蓮花站在原地沒動,檐下的燈籠將他影子拉得很長。我瞧見他唇角微揚,眼底卻凝著化不開的憂思。
"看好了!"我縱身掠入院中,故意在雪地上踩出朵蓮花形狀的足印,轉(zhuǎn)身時看見他倚在門邊,肩頭落了零星雪花,夜風掀起他的發(fā)絲。
"到家把燈籠掛起來。"他忽然說。
"好。"我點點頭,轉(zhuǎn)身沒入雪幕。李蓮花的臉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垂眸時睫毛投下的陰影像棲息的蝶,那雙眼眸在燈火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比任何煙花都要明亮。
"真是禍水..."我踢飛一塊積雪,看它在月光下碎成晶瑩的星子。明明相處這么久,每次見他倚著門框送我的模樣,心口還是會沒出息地發(fā)緊。他束發(fā)的青帶被風吹起的樣子,他低頭煮茶時滑落的碎發(fā),他指尖摩挲酒葫時微蹙的眉峰...
那樣一個人,怎么就被我遇見了呢?身中劇毒還能把魚膾切得薄如蟬翼,明明經(jīng)歷過那么多苦難,笑起來時眼睛卻依然清澈見底。
"李蓮花..."我對著飄雪喃喃,指尖無意識地撫上腰間木劍——是他親手削的,劍柄上還刻著朵歪歪扭扭的蓮花。就像他這個人,看似隨性,卻總在細微處藏著溫柔。
夜雪無聲,我卻走得極慢,直到聽見身后傳來關(guān)門聲,才加快腳步。夜雪中的漁村靜謐如畫,我回頭望去,那間亮著暖光的小屋像落在雪地里的星星,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雪越下越大,我站在自家門前,卻遲遲沒有推門進去。
指尖還殘留著李蓮花手腕的溫度,冰涼得像是握了一塊寒玉。他今晚的眼神,他避開我觸碰的動作,他說"生死有命"時嘴角那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一切都讓我想起剛遇見他時的樣子。
那個站在海邊,仿佛隨時會隨著潮汐消失的李蓮花。
我攥緊了斗篷的邊緣,布料在掌心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明明最近這幾個月他話也多起來了,明明今晚我們一起貼了春聯(lián),一起放了蓮花燈,他甚至還給我切了蓮花形狀的松子糖……可當煙花散盡,雪落無聲時,他又變回了那個獨自站在陰影里的人。
就像他每次喝完酒,望著大海出神的模樣;就像他半夜突然驚醒,下意識去摸腰間少師劍的反應(yīng);就像他教我武功時,偶爾會看著我的劍招恍惚,仿佛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唉"我對著雪夜呼出一口白氣,"明明說好要好好活著的。"
可我知道,有些傷口不會因為時間流逝就愈合。就像他腕上那道疤,就像他腰間那個補了又補的酒葫蘆,就像他每次提起"師兄"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
今晚的雪,似乎格外冷。
推開門,我從空間取出那盞描著蓮花的燈籠掛上門楣。燈光透過薄紙,在雪地上投下粼粼波光,仿佛有蓮花在夜色中次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