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此時兩人已經(jīng)出了山勢陡峭的地區(qū)，河道越發(fā)寬敞，前面就是地勢相對平緩的河谷地帶。
將目光朝距離河道更遠(yuǎn)的地方看，便盡是長期受流水侵蝕而形成塬、梁、峁等地貌，溝壑縱橫，一眼望不到頭的黃土之中，只有零星幾株植物點綴其間。
到了這里，林析才恍然間有了自己依舊在陜北大地上的真實感。
回頭看去，來時的橫山顯得愈加青翠，在前方荒涼黃土的映照下，二者之間像是多了一根看不見的線條，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地貌，鬼斧神工般切割開來。
而這條線在林析原有的知識體系中，是還要靠南邊許多的，這種變化應(yīng)該是來源于十世紀(jì)之后小冰河時期降水減少的影響，以及明清時“走西口”移民潮導(dǎo)致的土地過度開墾。
相比起來，他還是覺得帶點綠意的陜北大地更加討人喜歡。
心境發(fā)生了變化，林析原本跳脫的性子便重新占了上風(fēng)，他看著周圍荒涼的景色不斷朝身后掠去，便轉(zhuǎn)頭看向折夜闌，好奇道：
“喂，你說，你本事那么大，怎么就甘心天天待在這鬼地方混日子，我聽說咱們大宋東南邊的那些個城池，一個賽一個的繁華似錦，尤其是那東京汴梁城，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林析回憶了片刻，詠讀起《東京夢華錄》中他極為喜歡的一句話來：
“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
這樣的地方，你就不向往？”
見他恢復(fù)了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折夜闌也不知道自己上半夜說的那番話他聽進(jìn)去了多少，又體會了多少。
有的士兵上一次戰(zhàn)場便能完成蛻變，有的就算是混成了老兵油子，碰到稍微惡劣些的境遇，也只能當(dāng)逃兵，終是看個人的悟性。
聽林析說起開封城，那些美好的辭藻讓她這個對詩文一竅不通的武人也不禁心生向往，可也只是一剎那。
“人各有命……”
她眼神清亮，語氣中也沒有絲毫失落情緒：
“汴梁雖好，但是我的家不在那里，我的本事是家里長輩教的，我所食米糧是府州的鄉(xiāng)親們給的，那我便有責(zé)任拿起刀槍保護(hù)他們！”
林析一愣，他忽然之間意識到，這可能是自己與這些土生土長的古人最大的區(qū)別了。
他們是有根的，而自己這輩子，注定只能當(dāng)個浮萍了。
但那又如何，即便是當(dāng)浮萍，他也要當(dāng)最快活的那一朵！
林析站了起來，張開雙手，感受夜風(fēng)從臉頰上劃過，他臉上的血污已經(jīng)干了，隨著嘴角的上揚，薄薄的一層血痂如蛛網(wǎng)般裂開。
“小妞，咱們倆這也算是一起遭過難，一起扛過槍了，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我想了一路，說得太特么對了，但是啊……”
他頓了頓，轉(zhuǎn)頭對折夜闌笑道：
“小爺我暫時找不到替別人拼命的理由，不是吹牛逼，我林析這輩子注定是要躺在香衣暖帳中享受生活的，以咱倆這交情，等我去了南邊兒，到時候給你也帶點好東西過來，讓你也體驗一番汴梁風(fēng)物！”
這一刻，折夜闌也被林析的笑意感染，不自覺勾起了唇角，月色溫柔，她這一笑，便真如春風(fēng)吹皺一池春水，美不勝收。
林析看得有些呆住了，有感而發(fā)：
“欸，對嘛，別整天繃著個臉，小姑娘家家的，笑起來最可愛了！”
折夜闌說到底也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聽到林析如此露骨的話語，蒼白的臉頰泛起幾分不正常的紅暈。
是的，這種程度的言語，在她看來便已經(jīng)算得上輕浮了，但不知為何，她對林析的這種行為生不出太多惱意。
她正糾結(jié)于如何回答，便見林析的手已經(jīng)放在了她的衣袍下擺上，折夜闌頓時心中一緊。
還沒來得及阻攔，便聽刺啦一聲！
下擺的一截碎布被撕了下來。
“那啥，原來的那一截弄丟了?！?/p>
林析笑著搓了搓手，將布條子遞過來，笑得有些不自然：
“我會溫柔一些的……”
折夜闌的臉頓時就拉了下去，對林析生出的那一絲好感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已經(jīng)立過誓言，不會害你了！”
“折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心地善良，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走個形式而已……而且，你受了傷，不適合亂動，還是綁上好……”
林析編不下去了。
折夜闌盯著少年，直到那張笑臉已經(jīng)快要維持不下去的時候，總算挪動身子，背過手來對著林析，怒道：
“還要我自己來不成？”
林析松了口氣，連忙上手，將布條子在對方手腕上饒了七八圈，一邊繞一邊寬慰道：
“是是是，折姑娘莫怕，就一下，就一下……”
……
兩人運氣不錯，后面的一路再沒遇到攔截的追兵，想來也是，誰能想到原本已經(jīng)在橫山北麓的兩人，會繞那么大一圈而改道向東直撲黃河呢？
清晨時分，他們在距離黃河入河口七八里路的地方上了岸。
再往前便是合河津了，隸屬于河?xùn)|路嵐州下轄，乃是麟州、嵐州與保德軍三地交匯之處，自古以來便是河運要道，麟府兩州的糧草便多從此處由河?xùn)|路其余州縣運來，鹽鐵戰(zhàn)馬要運出去也多經(jīng)此路。
只要過了合河津渡口去到黃河?xùn)|岸，兩人便算是安全了，麟州的藩部再是膽大包天，也不敢如此亂開。
軍隊無調(diào)令擅離駐地，等同造反！
林析抹了把額頭汗水，看向折夜闌：
“折姑娘，我們可否向合河津的官兵求助？”
折夜闌略加思索，搖頭道：
“不行，你我都沒有身份憑證，若是貿(mào)然找監(jiān)渡官闡明原由，他必然會先扣下我們，然后再去查證真?zhèn)?，等到他們了解清楚情況，怕是要一旬光景，我等不起?！?/p>
到了這里，林析的知識已經(jīng)用不上了，他只得繼續(xù)詢問道：
“那我們怎么辦？昨天我們殺了一隊蕃兵，他們肯定已經(jīng)有所察覺，必然會追上來?！?/p>
“所以我們更不能渡河，若是被扣在了合河津，到時候追兵跟來，反咬一口，說我們是逃兵，那就全完了……”
折夜闌陷入沉思，林析也不打擾她，過了片刻才聽她繼續(xù)道：
“我們賭一把，去合河津西岸的草市，想辦法換馬！”
她朝林析背上背著的西夏劍努了努嘴，道：
“這劍叫夏國劍，在黨項人那邊，非鐵鷂子騎兵精銳不可佩戴，乃是黨項技藝高超的鑄劍師以冷鍛之法所鑄，這種工藝在我大宋已經(jīng)失傳百年，故此上至士大夫，下至尋常士子，都好此物，再加上那把弩和我的匕首，統(tǒng)統(tǒng)賣了，換兩匹馬綽綽有余。
只要能順利弄到馬匹，我們立馬沿黃河北上，此處到府州不過百里，天黑之前便可抵達(d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