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校園里的隱秘
上世紀七十年代（1970-1979年）的中國大學校園，在特殊歷史背景下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教育生態(tài)。
學生們這一時期的大學既有“工農(nóng)兵學員”，實行“群眾推薦、領(lǐng)導批準、學校復(fù)審”的招生制度，教育目標強調(diào)“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接班人”。也有恢復(fù)高考制度第一屆考進大學的各類生源。學生年齡結(jié)構(gòu)空前差異。主要由工人（約30%）、農(nóng)民（約50%）、士兵（約20%）組成，俗稱“工農(nóng)兵學員”。他們中有的是車間技術(shù)骨干、生產(chǎn)隊長、退伍軍人，平均年齡25-30歲，部分人已婚并有子女。例如1974年某大學中文系，學員年齡跨度達15歲，最小的19歲（知青推薦），最大的34歲（公社副書記）。
許多工農(nóng)兵學員隨著教育改革的步伐，通過考試返回學校，進修或提高自己的專業(yè)知識，也成為了那個年代教育改革發(fā)展中的前幾批畢業(yè)的研究生。
時代給了七十年代大學生一個特殊的印記。這代人后來也被稱為“特殊材料制成的大學生”。也是那七、八年被歷史定格的大學校園青春。換句話來說，七十年代的大學校園，既是社會前沿實踐見識陣地，也是知識火種的“隱匿角落”。當“教育革命”的浪潮退去，留下的不僅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更是中國高等教育在特殊時期的一次深刻震蕩與艱難探索。
冰清所在大學的四個年級在校生，其中一、二、三年級已經(jīng)是恢復(fù)高考以來的七七級，七八級和七九級的新考入大學生了。年齡也還是有差距的。那么，談戀愛現(xiàn)象有嗎？
漂亮的銀杏箋
冰清左手提著暖水瓶，右手攥著搪瓷缸把往水房走時，深秋的陽光鋪灑校園。透過碩大的法國梧桐，正撞見七七級最年長的周硯抱著一摞《資本論》從圖書館出來。二十七歲的他站在深秋陽光下，墨色中山裝肩頭落著幾片枯葉，竟與青石板路上狹長的影子渾然一體，像極了他總愛用鋼筆在筆記本上劃下的著重線。那摞書足有半臂高，最頂上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邊角微微卷起，露出泛黃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紅與藍的墨跡交織成網(wǎng)，如同他思考時緊皺的眉峰——這雙手曾握過十年鋤頭，如今指節(jié)依然帶著未褪盡的繭子。
他走路時脊背永遠挺得筆直，像棵扎根在圖書館臺階前的老槐樹，藏青色褲管下露出的布鞋洗得發(fā)白，鞋頭還沾著昨夜自習室漏雨的泥點。右手習慣性地虛扶著書脊，左手卻無意識地摩挲著中山裝第二顆銅紐扣——那是他緊張時的老毛病，據(jù)說這習慣從恢復(fù)高考那年攥著準考證在考場外等候就落下了。風掠過他微卷的鬢角，將幾縷摻著銀絲的黑發(fā)撩起，鏡片后的目光沉穩(wěn)如古井，卻又在望向教學樓方向時泛起漣漪。
比同屆學生多出的八年歲月，在他眼角犁出深刻的紋路，倒比課本里印著的馬恩肖像多了幾分煙火氣。當年輕學子還在為戀愛苦惱時，他的帆布包里永遠裝著生產(chǎn)隊寄來的家書，信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總在提醒：他不僅是大學生，更是家里的頂梁柱?？赡请p眼睛依然帶著二十歲的熾熱，像是要把每個學術(shù)問題都解剖開來，又在與冰清目光相撞時，露出比同齡人更克制的溫柔，如同他在經(jīng)濟學課堂上講解價值規(guī)律時，筆尖劃過黑板的沙沙聲，沉穩(wěn)中藏著灼人的溫度。
這已經(jīng)是本周第三次“偶遇”。水房的老宋頭曾打趣說，自從周硯開始在晚自習后去打水，冰清就把原本九點的洗漱時間往后挪了半小時。她紅著臉辯解，卻在第二周悄悄把搪瓷缸換成了天藍色，和周硯那只掉了漆的軍綠色杯子擺在一起時，像兩株并蒂的野雛菊。
校園里的戀愛像后山未熟的柿子，青澀又誘人。七八級的班長陳林和廣播站的陸瑤總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在琴房，鋼琴聲混著吉他和弦，驚飛了梧桐樹上的麻雀。有人撞見他們在琴凳上相觸的指尖，第二天食堂里就飄起“才子佳人”的議論。但更多人選擇將心事藏進書頁，像周硯會在還書時，在《雪萊詩選》扉頁夾一片銀杏葉，葉脈間用鋼筆寫著“今晚七點老地方”。
老地方是操場角落的雙杠。冰清第一次去時，懷里還抱著沒抄完的筆記。周硯倚著生銹的鐵杠，月光把他的側(cè)影裁得纖薄，“聽說你們七九級的解剖課很有趣？”他沒頭沒腦地問。冰清被逗笑，從帆布包里掏出用報紙包著的烤紅薯，熱氣氤氳間，兩人聊起顯微鏡下的細胞結(jié)構(gòu)，聊到周硯家鄉(xiāng)的麥田，聊到恢復(fù)高考那夜他在煤油燈下流淚的模樣。
流言像蒲公英般在校園飄散。同寢室的曉梅把冰清的《生理學》課本藏進柜底，“別總往圖書館跑，有人說你倒追周硯呢?！北逋巴怏h落的銀杏葉，突然想起周硯說過的話：“我們這代人，連談場戀愛都要計算時間成本?！彼е齑?，在課本空白處寫下：“若愛情是道方程式，我愿用一生求解?！?/p>
初雪落下來那天，周硯約她去圖書館頂樓。積灰的天窗透進細碎的光，照著他捧出的鐵皮餅干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一片銀杏葉，每片都寫著不同的日期?！皬哪愕谝淮卧陂営[室念《荷塘月色》開始。”他的聲音比實驗報告上的字跡還顫抖。冰清伸手觸碰那些干枯的葉片，仿佛觸到了無數(shù)個偷偷注視的黃昏。
他們的戀愛始終帶著八十年代特有的克制。周硯會在散步時保持半步距離，卻在冰清感冒時，在她窗臺上放保溫瓶，里面是熬了整夜的姜湯；冰清學著織圍巾，針腳歪歪扭扭，卻在寒夜里給周硯圍上時，看見他耳尖泛起的紅暈。
“時光方程式” 冰清望著課本上那行字跡，心跳得厲害。她慌忙合上書本，卻又忍不住輕輕摩挲著封皮，仿佛能透過紙張觸到周硯的溫度。窗外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窗臺上，像極了他留在書頁間的那些書簽。
這天傍晚，冰清特意繞遠路經(jīng)過圖書館。透過玻璃窗，她看見周硯伏案疾書的身影，臺燈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面上。他時不時推推下滑的眼鏡，眉頭緊鎖，完全沉浸在書海之中。冰清駐足許久，直到暮色漸濃，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回到宿舍，冰清從枕頭下摸出那個珍藏的鐵皮餅干盒。里面除了銀杏葉書簽，還躺著幾張皺巴巴的紙條，那是周硯偶爾寫給她的便簽，字跡工整得像是打印出來的?！懊魍砥唿c，老地方見?！薄啊段鞣浇?jīng)濟學》第三章有新觀點，值得一讀。”每一張都被她反復(fù)讀過，邊角都已微微卷起。
他們的約會總是在圖書館閉館后的雙杠旁。周硯會帶著自己整理的學習筆記，和冰清分享經(jīng)濟學領(lǐng)域的新發(fā)現(xiàn)；冰清則會講醫(yī)院實習時遇到的趣事，或是背誦新學的醫(yī)學知識。兩人隔著半臂距離，談天說地，卻從不越雷池一步。有時周硯會帶來用舊報紙包著的烤紅薯，熱氣騰騰的香氣中，兩顆心靠得越來越近。
然而這份隱秘的戀情并非毫無波瀾。有次冰清在食堂打飯時，聽見幾個女生議論：“聽說七七級那個周硯，早有家室還有個五歲的孩子?！边@話像根刺扎進她心里，讓她整整一周都躲著周硯。
周硯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第七天傍晚，他在冰清必經(jīng)的小路上攔住了她?！拔抑滥阍诙阄??！彼穆曇舻统炼鴪远?，“你聽說的那些話是真的。我家里安排的婚事，也的確有個孩子。但是，我已經(jīng)離開家里三年了，因為……”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著冰清，“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想共度一生的人?！?/p>
未寄的信箋展現(xiàn)在冰清眼前。冰清的指尖死死摳住石階縫隙，碎石硌得掌心發(fā)疼。周硯身后那輪殘陽突然變得刺目，將他中山裝的褶皺染成血色：“我離開家時，女兒才剛會叫爹?！彼斫Y(jié)滾動著，從帆布包掏出泛黃的信封，“這是她今年的成績單，數(shù)學考了九十八分。”
風掠過兩人之間的半米距離，將冰清耳邊碎發(fā)吹得凌亂。她忽然想起上個月在教務(wù)處瞥見的檔案，已婚一欄下潦草的鋼筆字。此刻周硯攤開的信紙上，除了孩子的成績，還壓著張褪色的合照——穿碎花衫的婦人抱著孩童站在曬谷場，眉眼間全是周硯熟悉的溫柔。
“七六年大隊說親，我連人都沒看清就應(yīng)了?！敝艹幍穆曇艋熘賵鰝鱽淼幕@球撞擊聲，“她是好女人，把老母親和孩子照顧得妥帖?！彼﹃欧膺吘墸父沟睦O子在紙面劃出沙沙響，“但當我在圖書館第一次聽見你讀詩，才知道什么叫心動?！?/p>
冰清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記憶里周硯總在深夜給家里寫信，臺燈映著他低頭書寫的輪廓，她以為那是寫給父母的報平安信。此刻銀杏葉撲簌簌落在他肩頭，像極了那些年藏在《雪萊詩選》里的書簽。
“我申請了離婚調(diào)解。”周硯突然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介紹信，公章紅得刺眼，“所里的人都在傳，說我忘恩負義。”他的鏡片閃過冷光，“可我不想等十年二十年，讓你做見不得光的影子?！?/p>
暮色漫過教學樓尖頂時，冰清終于看清信紙上的淚痕。周硯起身時中山裝下擺掃過她手背，帶著舊書特有的油墨味?！跋聜€月調(diào)解會，我想請你……”他話未說完，遠處傳來晚自習預(yù)備鈴，驚飛了梧桐樹上的夜梟。
當夜冰清躲在被窩里，聽見曉梅在枕邊翻《婚姻法》?！澳懵犝f沒？七七級有個學生為離婚鬧到系里，他媳婦帶著孩子來學校了?！鄙嵊训穆曇艄鹿怙h來，冰清攥著藏在枕下的銀杏書簽，感覺周硯那些克制的溫柔突然變得滾燙。
三天后的清晨，冰清在校門口撞見抱著搪瓷缸打水的周硯。他眼窩深陷，胡茬冒得老長，軍綠色水杯里泡著的不是往常的濃茶，而是帶著藥香的枸杞?！八齺砹恕！彼⒅娓∑鸬呐菽?，“在招待所住下了，說要讓全校評評理?！?/p>
冰清的帆布鞋碾過滿地碎葉，想起昨夜收到的匿名信。泛黃信紙上歪歪扭扭寫著：“狐貍精，不得好死。”此刻周硯伸手替她拂去肩頭落葉，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卻讓她眼眶發(fā)燙。遠處教學樓傳來早課鈴聲，周硯突然將她拽進樹蔭，溫熱的呼吸掠過耳畔：“等我。這次，換我守在你窗下?！北宓难劭羲查g濕潤了。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周硯的克制與隱忍，并非因為不夠愛，而是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在這個特殊的時代，愛情需要更多的勇氣和堅守。
從那以后，他們的感情愈發(fā)篤定。雖然依然保持著含蓄的相處方式，但每次眼神交匯時的默契，每次分別時的依依不舍，都在訴說著那份深沉的愛意。冰清知道，他們的愛情就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而她愿意陪著周硯，一步一步，走向?qū)儆谒麄兊奈磥怼?/p>
畢業(yè)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周硯的西北研究所之行也進入倒計時。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周硯帶著冰清來到學校后山。山頂?shù)睦匣睒湎?，他掏出一個紅綢包著的物件——是一枚銀戒指，樣式簡單卻精致?！暗任一貋??！彼麑⒔渲篙p輕套在冰清的無名指上，“這是我們的約定?！?/p>
冰清靠在周硯肩頭，望著滿天繁星，心中充滿期待。她知道，這場以時光為軸的戀愛，終將解開屬于他們的幸福方程式。 畢業(yè)季來得猝不及防。七七級的周硯要去西北研究所，冰清被分配到省城醫(yī)院。站臺汽笛響起時，周硯突然越過人潮，將一個牛皮紙包塞進她手里?；疖噯雍?，冰清打開，是本翻舊的《英漢醫(yī)學詞典》，扉頁貼著他們在雙杠前的合影，背面寫著：“等我回來，我們的方程式該有解了?！?/p>
汽笛聲消散在暮色里，冰清握緊詞典，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銀杏林。那些藏在書頁間的情話，操場角落的私語，終究會化作歲月里最溫柔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