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四月末,成片的麥田已經(jīng)泛起了青黃。趙大山站在縣城汽車站的售票窗口前,手里攥著剛領到的工資——六十五元八角三分,厚厚的一沓毛票被他用手帕包好,貼身放在襯衣口袋里。
"一張去趙家村的票。"趙大山對售票員說,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他的指甲縫里還留著工地上的水泥灰,藍色的確良襯衣領口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但眼睛卻亮得驚人。
汽車在顛簸的土路上行駛了三個多小時,趙大山一直把那個鼓鼓的帆布包抱在懷里,里面裝著他給全家人帶的禮物。每過一個熟悉的村莊,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兩個月沒回家了,不知道小暖還認不認得他這個爸爸,小虎是不是又長高了,秀蘭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和兩位老人,肯定累壞了。
"趙家村到了!"售票員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趙大山拎著包跳下車,五月的風裹挾著槐花香撲面而來。遠處,他看見自家那三間紅磚瓦房的煙囪正冒著裊裊炊煙。秀蘭肯定在做晚飯了,她總是算準了他回來的日子。
推開刷著藍漆的木門時,院子里正在坐搖搖椅的小暖猛地抬起頭。小女孩穿著秀蘭用舊衣服改的花布衫,絨毛般的頭發(fā).臉上還沾著泥點子。
"爸...爸?"小暖怯生生地叫了一聲,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趙大山的心一下子軟成了一灘水。他蹲下身張開雙臂:"暖啊,是爸爸回來了!"
小暖猶豫了一下,突然邁著小短腿撲了過來,一頭扎進趙大山懷里。趙大山聞著女兒頭發(fā)上的皂角香,眼眶發(fā)熱。上次走的時候,小暖剛過完周歲生日,還不會叫爸爸呢。
"爸!"一個更高亢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八歲的小虎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出來,差點把趙大山撞個趔趄,"你給我?guī)逗脰|西了?"
"臭小子,就知道要東西。"趙大山笑著揉了揉兒子的板寸頭,小虎曬得黝黑,胳膊腿像麻稈似的又細又長,活脫脫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廚房門簾一挑,秀蘭端著和面的盆走了出來。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襯衣,頭發(fā)隨便挽在腦后,額頭上還沾著面粉??匆娳w大山,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卻又故意板起臉:"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在城里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呢。"
趙大山嘿嘿笑著,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給你扯了塊紅絲巾,供銷社新到的貨。"
秀蘭的眼睛更亮了,卻還是嘴硬:"凈亂花錢..."話沒說完,小虎已經(jīng)猴急地扒拉著帆布包:"我的呢我的呢?"
"別急,都有。"趙大山變戲法似的從包里往外掏東西,"小虎,這是城里孩子現(xiàn)在最時興的足球,橡膠的,比咱村用布纏的強多了。"
小虎歡呼一聲,抱著足球就在院子里踢了起來,驚得雞窩里的母雞撲棱棱亂飛。
"小暖,看爸爸給你帶什么了?"趙大山拿出一個扎著粉色蝴蝶結(jié)的盒子。小暖怯怯地接過來,在趙大山的幫助下拆開——是個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穿著蓬蓬的公主裙。
"這叫洋娃娃,會眨眼睛的。"趙大山示范著按了按娃娃的后背,娃娃的藍眼睛果然眨巴起來。小暖驚喜地"啊"了一聲,緊緊把娃娃摟在懷里。
"爸和媽呢?"趙大山問秀蘭。
"媽在里屋納鞋底,爸去村頭下棋了,估摸也快回來了。"秀蘭邊說邊用圍裙擦手,"你先洗把臉,我搟面條去。"
趙大山卻拉住她:"等等,還有呢。"他從包最底下掏出兩個小包裹,"這是給娘的護膝,聽說她老寒腿又犯了;給爹的是個新煙斗,他那個不是裂了嗎?"
秀蘭的眼圈突然紅了,低頭用圍裙角擦了擦:"就你會做人情..."說完快步鉆進了廚房。
傍晚,趙殿斌背著手踱回家時,看見兒子回來了,只是"嗯"了一聲,但接過新煙斗時,老爺子摸了又摸,嘴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王老太更是當場就把護膝套在了膝蓋上,一個勁說"暖和"。
晚飯是秀蘭最拿手的手搟面,澆上春天腌的香椿芽醬,配著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碟自家種的黃瓜蘸醬。趙大山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這兩個月在工地吃的都是清水煮白菜,秀蘭做的飯就是香。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秀蘭嘴上這么說,卻又往他碗里夾了一筷子黃瓜。
飯后,小虎纏著趙大山講城里的新鮮事。趙大山盤腿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下,兩個孩子一左一右靠著他,秀蘭坐在小板凳上補衣服,耳朵卻豎得老高。
"城里啊,樓房可高了,有咱家十棵棗樹摞起來那么高。"趙大山比劃著,"馬路上全是自行車,叮鈴鈴的響。還有電影院,里面能同時坐好幾百人..."
"比咱村打麥場還大?"小虎瞪大眼睛。
"那可不!"趙大山笑著摸摸兒子的頭,"工地上有個工友帶我去看過一次電影,叫《紅高粱》,那屏幕大的,人都跟真的一樣..."
秀蘭突然抬頭:"看電影要多少錢?"
趙大山撓撓頭:"五毛...不過我就看過那一次!剩下的錢都攢著呢。"他趕緊從襯衣口袋里掏出那個手帕包,"給,這兩個月的工錢,六十五塊八毛三。工頭說我干活實在,下個月還能漲五塊。"
秀蘭接過錢,小心翼翼地數(shù)了一遍,然后用手帕重新包好,塞進了貼身的衣兜里:"留著給倆孩子交學費,再扯點布做夏衣。"
月光漸漸爬上了棗樹梢,小暖已經(jīng)在趙大山懷里睡著了,小虎也直打哈欠。秀蘭起身:"都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
夜里,趙大山和秀蘭躺在炕上,中間隔著熟睡的小暖。月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在地上畫出一塊塊亮斑。
"在城里...苦不苦?"秀蘭輕聲問。
趙大山望著房梁:"還行,就是睡工棚,二十多人擠一塊,打呼嚕的、說夢話的都有。飯是管飽,就是沒啥油水。"
"我看你都瘦了。"秀蘭的聲音有些發(fā)悶,"下次去...別舍不得吃,我在家種著菜呢,餓不著。"
趙大山側(cè)過身,隔著女兒握住秀蘭的手:"你放心,我好著呢。倒是你,一個人照顧老的小的..."
"慣了。"秀蘭輕輕回握,"就是小暖夜里老哭,要找爸爸..."
趙大山喉頭發(fā)緊,半晌才說:"等攢夠錢,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了,我就不出去了,在村里承包幾畝地..."
"睡吧。"秀蘭打斷他,"明天我給你烙蔥花油餅帶著。"
五一的三天假轉(zhuǎn)眼就過完了。臨走那天清晨,秀蘭天不亮就起來和面,烙了十張油餅,又煮了二十個雞蛋,用布包好塞進趙大山的行李里。
"雞蛋別省著吃,放久了會壞。"秀蘭一邊給他整理衣領一邊囑咐,"天熱了,工棚里蚊子多,我給你帶了風油精...干活的時候小心點,別逞強..."
趙大山一一應著,秀蘭突然從兜里掏出兩塊錢塞給大山:"這你留著,萬一急用。"
大山剛要推辭,秀蘭就回屋拿起他的背包.走到了院門口。小虎揉著眼睛追出來:"爸,你啥時候再回來?"
"收麥子的時候,一定回來。"趙大山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兒子,又親了親還在熟睡的小暖的臉蛋。
秀蘭站在棗樹下,晨風吹起她新系的紅絲巾,像一面小小的旗幟。趙大山走了老遠回頭,還能看見那抹鮮艷的紅色。
"別舍不得花錢吃飯!"秀蘭突然喊了一嗓子,聲音有些發(fā)抖。
趙大山高高舉起手臂揮了揮,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村口的汽車站。他的帆布包里裝著家人的牽掛,襯衣口袋里貼著心的位置,裝著秀蘭偷偷塞回去的那兩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