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蘇準時赴約。
環(huán)顧一圈座位,她最終將目光定格在窗外的那位男士身上。
“你好,是應先生嗎?”陳見蘇禮貌詢問。
對方起身相迎,紳士地替她拉開椅子,“對,陳小姐你好?!?/p>
陳見蘇第一次相親,不知道該說什么,氣氛有些冷場。
應湛將菜單推至陳見蘇面前,“陳小姐看一下有什么想吃的?!?/p>
陳見蘇點了兩個價格中規(guī)中矩的菜品,又把點單權(quán)拋了回去。
點好單,應湛作自我介紹:“我叫應湛,是一名美術(shù)指導,聽說陳小姐是編劇,我們也算半個同行了?!?/p>
“挺巧的?!标愐娞K實在不知道該聊什么,即便心里知道自己的回答很干巴巴,可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答案。
“有件事呢,想提前跟陳小姐說明?!睉空遄闷?,“我個人目前沒有婚戀的想法,今天這場見面實在是家里親戚安排,盛情難卻?!?/p>
“我也一樣?!标愐娞K松了口氣,對方?jīng)]有婚戀想法那就好辦多了。
應湛聞言,舒坦地笑了,“既然是半個同行,不如交個朋友?”
陳見蘇這次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結(jié)交人脈,應湛此言算是正中她懷。
兩人當場添加了聯(lián)系方式,對好了回家應付長輩的口供,剩下的聊天內(nèi)容都是圍繞著彼此的工作。
吃過飯,應湛提出送她回去。
陳見蘇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應湛指指窗外的傾盆大雨,“下雨了,不方便回去,還是我送你吧,你別多想,就是同行之間的照顧。”
“那麻煩你了?!?/p>
陳見蘇到家時,鄭行止還沒走,在給陳初晴念繪本。
念完一本又一本,陳初晴還不盡興,又從一堆繪本里挑出一本,遞給鄭行止,“要聽《大衛(wèi)不可以》?!?/p>
鄭行止說好,把陳初晴攬進懷里,低頭翻書。
陳初晴突然抬頭問:“媽媽怎么還不回來,外面下雨了,會淋濕的?!?/p>
鄭行止轉(zhuǎn)頭去看窗外,飄風疾雨拍打著花園里的鐵線蓮,花苞搖搖晃晃,似是無力抵擋風雨。
雨越下越大,他很擔心陳見蘇,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他半小時前發(fā)去的消息,并沒有得到回復。保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除了在家里等著,什么也做不了。
鐵藝大門外,兩道明亮的白色光柱似劍劃破雨幕。
一輛白色車子停下,雨刮器不停地搖擺工作著。
鄭行止抱著陳初晴站了起來,站在窗前。
陳初晴也注意到了那輛車子,“是不是媽媽回家了?”
鄭行止盯著車輛的后座車門,可打開的卻是副駕車門。
她和駕駛座認識。
陳見蘇將包舉過頭頂,想要穿過雨幕沖回家中。
駕駛座突然打開了車門,一個男人走出,撐開一把黑傘,為陳見蘇擋去風雨。
鄭行止遠遠看著,看著兩人的嘴唇翕張,不知道在說什么。陳見蘇莞爾,接過男人的傘,揮揮手,見男人快跑上車,隨后看他驅(qū)車離開,陳見蘇才徐徐朝門口走來。
鄭行止覺得自己像個膨脹的氣球,一肚子氣,鼓鼓的。
“是媽媽!是媽媽!”
陳初晴扭著身子要去門口迎接,鄭行止抱她去門口。
看見陳見蘇,陳初晴興奮地伸手,拱著屁股要掙脫鄭行止的懷抱,“媽媽,媽媽!”
陳見蘇收起傘,她的裙子有些濕,所以沒抱陳初晴,“我洗個澡換身衣服再抱你,好不好?”
“好!”只要媽媽回來了就好了,陳初晴不急,扭著身子指使鄭行止進屋。
陳見蘇洗過澡,錢錦芝的電話正好進來,于是倚在盥洗臺前接電話。
陳初晴就等不到媽媽,從沙發(fā)上爬下來往臥室里走。鄭行止在后面跟著她。
“……他挺好的。”
有門板阻隔,衛(wèi)生間里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
鄭行止頓在原地。
誰挺好的?送她回來的人嗎?
陳初晴扭頭看他,隨后跑了過來,用小手將鄭行止往外推,“媽媽是女孩子,男孩子不能進來?!?/p>
鄭行止在客廳里坐了一會,母女倆牽著手下來了。
陳見蘇在睡裙外加了件薄開衫,牽著女兒去拿散在茶幾上的繪本。
“我想聽這個?!标惓跚缣袅艘槐尽恩{魚怕怕,牙醫(yī)怕怕》。
“好?!标愐娞K替她拿過繪本,“走吧啾啾?!?/p>
陳初晴爬了幾節(jié)樓梯,忽然想起鄭行止這號人物,抓著欄桿轉(zhuǎn)頭說:“叔叔我要睡覺了,你也回家睡覺吧?!?/p>
鄭行止沒走,像一座沉靜的大山默默佇立在客廳之中。
陳見蘇哄好孩子,下樓喝水,被客廳里站著的人嚇了一跳。
“你怎么還在?”
“送你回來的,是誰?”他的聲音有點冷。
陳見蘇本想說“朋友”,但想了想鄭行止憑什么管她,“我的私生活跟鄭先生有關(guān)系嗎?”
“跟我沒關(guān)系?!编嵭兄挂膊桓适救?,抬步走到她面前,替她攏好身上的開衫,又幫她理了理鬢邊的亂發(fā),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頰,“但是——跟我女兒有關(guān)系。我女兒的后爸的品性如何,我作為親爹關(guān)心一下,合情合理?!?/p>
“哦?!标愐娞K拍掉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那鄭先生什么時候給啾啾找后媽,記得通知我一下,我作為親媽,也需要關(guān)心一下?!?/p>
她說完就走,忘了喝水。
徐徐拾級而上,陳見蘇聽見身后的輕笑。
他說:“那陳小姐要失望了,啾啾不會有后媽?!?/p>
陳見蘇回過頭,在黑暗中睨他,“那真是天大的好事?!?/p>
-
周五。
陳初晴照常去上體能課,陳見蘇就坐在休息區(qū)等她。
鄭行止提前十分鐘來接陳初晴。
陳見蘇注視著他穿著一身妥帖西裝,從門口走到家長休息區(qū),在一眾短袖短褲人字拖的家長中顯得格格不入,于是忍俊不禁。
“笑什么?”鄭行止看她突然笑了,疑惑地蹙眉,帶著壓迫感的目光沉了下來,不解道,“陳小姐為什么一直看著我?”
陳見蘇也不怵,直直地看了回去,“覺得鄭先生太閑?!?/p>
鄭行止笑了一聲,語氣漫不經(jīng)心,“這事,看人?!?/p>
陳見蘇嘲諷地笑了笑,不再說話,低頭找了本電子書閱讀,避著跟他交流。
十分鐘后,陳初晴被老師牽著走出教室,手里握著一根葡萄味的棒棒糖。
陳見蘇牽過女兒的手,跟老師聊了兩句小朋友的表現(xiàn),隨后帶著陳初晴離開。
“叔叔。”陳初晴向后看,漂亮的眉毛努力擠在一起,看起來天真又疑惑,“你怎么老是來接我?你沒有事情干的嗎?你不上班嗎?”
三連問。概括成一句話就是——你好閑。
不愧是母女,連說話都是一個意思,都在趕他。不同的是——一個直白的委婉,一個是委婉的直白。
鄭行止問:“啾啾不喜歡我來接你嗎?”
“以前挺喜歡的。”陳初晴踮腳把棒棒糖給陳見蘇,讓媽媽幫自己撕包裝,“可是我每天都能見到叔叔,就不是很喜歡了。”
棒棒糖包裝撕開了,陳初晴接過,舔了兩下,“叔叔你要去做自己的事情!”
儼然一副小大人的姿態(tài)。
鄭行止要笑不笑,表情有一瞬的難看。
陳初晴不等他的回答,左手握著棒棒糖,右手牽著陳見蘇,一大一小往外走。
手指碰到微涼的玻璃把手,陳見蘇忽然往后看了一眼。
總是從容不迫的人物此刻卻略顯凌亂。
陳見蘇握緊了女兒的手,推門出去了。
鄭行止把她們送到門口就走了。
睡前,陳初晴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媽媽,小象說每個小朋友都有爸爸,是真的嗎?”
她罕見地主動提起“爸爸”,陳見蘇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三歲,雖然年幼,但也不能隨意糊弄。
陳見蘇想了想,“是的,寶貝?!?/p>
“那為什么我沒有爸爸?”陳初晴問,臉上帶著純粹的好奇而非傷心,“我問過了,小象有爸爸,其他小朋友也有爸爸?!?/p>
“他只是不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标愐娞K捏著女兒的手,像是說給女兒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很多人是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陳初晴不太理解,“為什么呀?”
“就像外婆。”為了方便陳初晴理解,陳見蘇舉了個例子,“你是不是沒見過外婆,但你覺得你沒有外婆嗎?”
“我有外婆的?!标惓跚缯f,“外公給我看過照片。那是不是爸爸和外婆一樣,在其他地方生活?”
“是的。”陳見蘇摟住女兒,親了親她的發(fā)頂。
話題都聊到這了,陳見蘇又問了一次:“啾啾想不想要爸爸?”
“不想。”過了半個多月,陳初晴的回答依舊不改,“我只要媽媽?!?/p>
陳見蘇想,她要找個機會,跟鄭行止好好談談他和陳初晴的關(guān)系。
第二天,新司機上崗,鄭行止在母女倆面前的出現(xiàn)頻率逐次降低。
很快到了五一假期。
陳見蘇帶著陳初晴回了趟Z市。
陳先錄早早等候在機場,舉了一串陳初晴愛吃的冰糖葫蘆。
“外公!”陳初晴撒開陳見蘇的手,幾乎是蹦進了陳先錄的懷里,“外公我好想你呀!”
“外公也想啾啾!”陳先錄笑得開心,眼角的褶皺擠在一起,像是分明的溝壑,“看,糖葫蘆?!?/p>
陳初晴咬了一口,心滿意足地摟住陳先錄的脖子,半張臉埋在外公的肩頸處,只露出一雙葡萄似的眼睛和不斷嚼動的臉頰肉。
上了車,陳見蘇和女兒坐在后座。
陳見蘇想要拿走她的糖葫蘆,陳初晴癟嘴不肯撒手。
“給我?!标愐娞K語氣和臉色同時一沉,“糖葫蘆的簽子很危險,如果車子突然搖晃急剎車,會戳到啾啾的,到時候啾啾就會流血,還要去醫(yī)院?!?/p>
陳先錄也勸她:“啾啾先把糖葫蘆給媽媽,下車再吃?!?/p>
陳初晴一聽要去醫(yī)院,不再掙扎,乖順把糖葫蘆給了陳見蘇,還提醒她:“要幫我拿好哦,媽媽你可以吃……”
她在認真思考,伸出一根手指,“你可以吃一顆……兩顆,外公也可以吃兩顆,剩下的就是啾啾的了?!?/p>
兩個大人都被陳初晴的慷慨逗笑了。
回家的路上,陳先錄問了陳初晴好多在A市生活得如何一類的問題。
陳初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一作答。
末了,陳初晴問:“外公,你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去新房子?”
陳先錄微微發(fā)怔,沒注意到路口的紅燈已經(jīng)轉(zhuǎn)綠,后車不耐煩地按響喇叭,他才恍然如夢般地醒過來,踩下油門繼續(xù)前進。
“外公不習慣那個地方?!标愊蠕浾f。
陳先錄心里并不情愿女兒和外孫女回到A市。
他還記得四年前陳見蘇推著行李箱站在他家門口的樣子,失魂落魄地喊了一聲“爸”。
陳先錄知道女兒心里有事,但他想,誰心里沒點事,所以他尊重女兒,四年都沒問過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沒問過啾啾的爸爸是誰。
陳見蘇提出想要回去時,他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家,去小區(qū)樓下的小店買了包煙,坐在路邊抽煙。
太久不抽,第一口就被嗆咳了一下,忍著這股刺鼻的苦澀抽完了一根后,陳先錄把剩下的全扔進了垃圾桶,回家了。
他問陳見蘇理由。
她笑著說為了陳初晴的教育,為了自己之后的事業(yè)。
陳先錄如釋重負。
不是為了感情就好。
他被感情折磨了二十多年,自知那種刺骨的悲痛,不希望女兒再走一遭。
陳先錄沒有阻攔,讓她們回到了A市。
陳初晴聽了他的答案,一臉純真,“為什么會不習慣?我是小朋友,我都可以,外公也一定可以。”
“啾啾?!标愐娞K也不確定她小小的腦袋能不能理解自己說的話,“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就像這個世界有黃種人白種人一樣,所以,外公不能適應,很正常。”
陳初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她不想跟外公分開,于是大喊:“媽媽我們不要回去,好不好?”
兩個大人都被陳初晴這句無心的話語弄得錯愕。
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又坐了半小時的車子,陳初晴很快就在車上睡著了。
回到家中,陳見蘇安置好女兒,走到客廳,在父親身旁坐下。
“爸,帶啾啾回去,我是不是做錯了?”
陳先錄沒回答,站起來去廚房給她倒了杯水。
將杯子放在茶幾上,陳先錄說:“你帶啾啾回去是為了什么?”
“為了我自己的事業(yè),為了更好的教育資源?!?/p>
“那這怎么能算做錯了?”陳先錄說,“何況,人活一世,怎么可能不犯錯。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錯誤,就別折磨自己。只管往前走吧?!?/p>
陳見蘇點點頭,猶豫了幾秒,說:“我見到啾啾的爸爸了?!?/p>
“孩子也見到他了?”
“見到了,但啾啾不知道那是她爸爸。”
“見蘇,很多事,你自己拿主意。”陳先錄轉(zhuǎn)了個方向,看著陳初晴的小房間,“但是,別影響啾啾。”
“好?!?/p>
陳見蘇也累了,換了身衣服,陪著陳初晴睡覺。
睡醒,陳先錄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
陳初晴還惦記著新的泡澡球,又開始新一輪的自己吃飯打卡活動。
她吃得慢,兩個大人一起陪著她放慢速度,把吃飯第一名的“榮譽”讓給陳初晴。
飯后,陳見蘇跟父親、女兒去周邊的公園散步。
公園外有兩個女生在賣花。
陳初晴蹲在她們面前認真看花,一會問問這個是什么花,一會夸那個花漂亮。
兩個女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陳初晴的每個小問題,她們都耐心地給她解釋。
陳初晴的問題太多了,陳見蘇不好意思,“啾啾,挑一束你喜歡的花,媽媽送你?!?/p>
陳初晴認認真真地挑了一束百合,興奮地抱在懷里,“媽媽,給我拍照,我要讓小象看?!?/p>
自從和小象媽媽加上好友后,兩個孩子動不動就要用媽媽的手機給好朋友發(fā)消息。
陳初晴目光灼灼地盯著陳見蘇的手機,看到她把自己的照片發(fā)給小象后,才笑了起來。
“媽媽,我看到叔叔的頭像了?!标惓跚缯f,“給他也發(fā)一張吧!”
陳見蘇正要發(fā),對方的視頻通話猝不及防地彈了出來。
陳見蘇按下接通,把手機屏幕對向女兒。
鄭行止的目光里帶著厲色,看見屏幕上陳初晴的小臉,情緒斂了斂。
“啾啾,媽媽呢?”
陳初晴去看陳見蘇,“媽媽在我旁邊?!?/p>
陳見蘇覺得他應該是有話要跟自己說,把女兒交給了陳先錄,自己找了個安靜角落方便講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