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銅壺滴漏剛敲過三更,阮棠揉了揉發(fā)酸的后頸,盯著案板上最后一只剝好的湖蟹。
蟹肉雪白如脂,蟹膏凝著琥珀色的光,這是她連著三日蹲在西直門外的碼頭,用半壇自釀的梅子酒跟漁戶換的"八月團臍"——原打算做成蟹粉獅子頭,配著她新得的百年老鹵,正適合中秋家宴的富貴氣。
"阮廚娘。"
帶著冷意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
阮棠手一抖,蟹腿差點掉進裝姜醋汁的瓷碗里。
她轉(zhuǎn)身時,正看見趙總管捏著塊明黃緞子的菜單,指甲蓋在"蟹粉獅子頭"那行字上重重一按:"皇上昨兒夜里咳得厲害,太醫(yī)院說秋燥傷肺,油膩葷腥一概禁了。"
"禁了?"阮棠喉嚨發(fā)緊。
她掃過菜單,原本列著的烤鴨、鹿排、羊方藏魚全被紅筆勾了,新寫的菜名刺得她眼睛疼:"芙蓉雞片、清燉竹蓀、杏仁豆腐...趙叔,這些菜御膳房做了十年,各宮娘娘早吃膩了。"
趙總管甩了甩拂塵,銀須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膩不膩的輪得到你說?"他指節(jié)敲了敲案幾,"明兒巳時前,新菜單上的八道菜必須備齊。
要是誤了皇上的家宴——"他目光掃過阮棠腰間的御廚銅牌,"你弟弟在大牢里的日子,怕是要更難熬了。"
后頸的冷汗順著衣領(lǐng)往下淌。
阮棠攥住案角,指甲幾乎掐進木頭里。
她想起三天前在大牢見到的阿弟,青腫的臉貼在草席上,見著她就哭:"阿姐,他們說只要我招了偷御膳房是你指使的,就能放我。"她當時咬著牙撒謊:"阿姐在宮里做得好,過兩日就能救你出來。"
"趙叔慢走。"她扯出個笑,看著趙總管甩袖出門的背影,耳尖卻燒得厲害。
等門"吱呀"合上,她猛地抓起塊抹布擦手,擦得指腹發(fā)紅——哭有什么用?
得想辦法。
系統(tǒng)手環(huán)在腕間輕輕震動。
阮棠低頭,淡金色的光紋在皮膚下游走,浮現(xiàn)出一行小字:【檢測宿主危機,觸發(fā)臨時任務:三日內(nèi)創(chuàng)新兩道潤肺清燥的宮廷菜,需獲得至少三位妃嬪贊賞。
完成獎勵:川味椒麻汁秘方(可提鮮不燥);失敗懲罰:連續(xù)七日只能做清水白菜】
"來得正好。"阮棠眼睛亮了。
她轉(zhuǎn)身翻出冰窖里的食材:清晨剛送的太湖白魚,帶著露水的鮮百合,還有她藏在最里頭的野山椒——這是她托福來居的老伙計,混在醬菜壇子里偷偷帶進宮的。
"芙蓉雞片太素,加點白魚茸提鮮。"她抄起片刀,銀刃在魚肉上翻飛如蝶,"雞脯肉要捶成泥,得加蛋清...對了,用百合汁調(diào)漿,顏色清白,還能潤肺。"
案板上的瓷碗"當啷"作響。
林姑娘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指尖撥弄著阮棠的野山椒:"這紅果子倒新鮮,就是宮里的娘娘們可受不得辣。"她抬眼時,眼尾的金粉閃得刺人,"我昨兒瞧著德妃娘娘用了薄荷香粉,說是要清口呢。"
阮棠手沒停,把捶好的雞泥倒進百合汁里:"辣不辣的,試過才知道。"她余光瞥見林姑娘袖角的藥漬——和前日德妃妝匣里檀木盒上的一模一樣。
更漏又滴了半刻。
阮棠將裹著百合漿的雞片下了溫油,看著雪白的漿衣在油里慢慢浮起,像朵剛開的蓮花。
另一個灶上,白魚茸正和野山椒末攪在一起,椒香混著魚鮮,在廚房氤氳成股清冽的暖。
"試試這個。"她舀起一勺魚茸,吹涼了塞進林姑娘嘴里。
林姑娘被辣得瞪圓眼睛,剛要發(fā)作,卻又猛地睜大眼睛——那股子辣不是燒喉嚨的燥,反帶著白魚的鮮甜,像山澗里的風卷著野果香。
"怎么樣?"阮棠擦了擦手,"這叫椒香銀雪,雞片是芙蓉映月。
雞片潤,魚茸醒,娘娘們吃多了甜膩,正需要這個提味。"
林姑娘摸著發(fā)燙的嘴唇,轉(zhuǎn)身時裙角掃翻了醋碟。
阮棠沒理她,盯著油鍋里浮起的雞片,用漏勺輕輕撈起——每片都薄如蟬翼,裹著層淡粉的百合色,襯得瓷盤像落了層晨霧。
窗外的月光爬上房梁時,阮棠把兩盤菜小心放進冰鑒。
魚茸在銀盤里凝著琥珀色的光,雞片上沾著的百合汁結(jié)了層薄霜,像落在雪地上的桃花瓣。
她摸著腕間發(fā)燙的系統(tǒng)手環(huán),聽見更夫敲過五更——明兒巳時,御花園的宴桌上,怕是要掀起陣新鮮風浪了。
御花園的月洞門外剛飄進第一縷桂香時,阮棠的兩道新菜被金漆托盤托著,穿過垂花門送到宴桌中央。
"這就是阮廚娘做的?"德妃倚著軟枕,丹蔻挑起半片芙蓉雞片,乳白的雞茸裹著淡粉的百合霜,在燭火下泛著珍珠似的柔光。
她湊近些聞,鼻尖縈繞著清冽的甜,不像尋常雞片的腥,倒像晨露打濕的百合花瓣。
"德妃娘娘嘗嘗。"阮棠垂手立在廊下,指甲掐進掌心——這是她第三次擦手,帕子都浸了汗。
銀匙剛觸到唇,德妃的眉就松開了。
雞片入口即化,帶著百合的微甘在舌尖漫開,連喉間那團秋燥的火都被潤得服帖。
她眼睛亮起來,轉(zhuǎn)首對旁邊的淑妃道:"妹妹快嘗,比去年那碗杏仁豆腐強十倍!"
淑妃本端著茶盞抿著,聞言夾了塊椒香銀雪。
野山椒的辛香撞進鼻腔時,她下意識要皺眉,可魚茸的鮮甜緊跟著漫上來,像山澗里的溪水卷著野果,辣得人通體舒暢。"妙啊!"她拍著大腿笑,金護甲碰得茶盞叮當響,"哀家這月吃了八回棗泥糕,嘴里早淡出鳥來,這魚茸倒像給舌頭洗了把澡!"
廊下的阮棠悄悄松了口氣。
系統(tǒng)任務要的三位妃嬪贊賞,德妃、淑妃,再加上坐主位的皇后——她正用銀叉挑著雞片,眼角的細紋都漾開了:"好個芙蓉映月,連擺盤都講究。"她抬眼看向阮棠,"你這廚娘,倒比御膳房那些老古董會討巧。"
話音未落,主位上的蕭承煜突然輕咳兩聲。
阮棠心尖一緊——昨兒趙總管說皇上咳得厲害,她特意在雞茸里加了川貝粉,就著百合汁燉得透了。
卻見蕭承煜垂眸盯著自己面前的瓷盤。
他執(zhí)銀箸的手骨節(jié)分明,夾起半片雞片時,袖底露出一截月白中衣,沾著極淡的血漬。
阮棠喉頭發(fā)哽——那是咳血的痕跡。
雞片入口的剎那,蕭承煜的睫毛顫了顫。
原本喉間那種火燒火燎的癢意竟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清潤的甜,像有只溫熱的手輕輕撫過肺葉。
他又夾了塊椒香銀雪,野山椒的辛香撞上來時,他竟沒像往常那樣皺眉——這辣不燥,反而帶起魚茸的鮮,連胃口都跟著活泛了。
"傳阮廚娘。"他放下銀箸,聲音還是慣常的冷,尾音卻沒了往日的啞。
阮棠的膝蓋剛要彎,就聽他說:"抬起頭。"
燭火映著他的眼,黑沉沉的像深潭。
阮棠想起三天前在大牢里阿弟青腫的臉,想起趙總管威脅時銀須下的冷笑,喉間突然發(fā)緊:"皇上。"
"這兩道菜,比太醫(yī)院開的潤肺方還管用。"蕭承煜指節(jié)叩了叩桌沿,"御膳房副總管的位置空了三月,你補上。"
廊下霎時響起抽氣聲。
德妃的茶盞"當啷"磕在案上,趙總管攥著拂塵的指節(jié)泛白,連林姑娘都忘了撥弄鬢邊的金步搖——御膳房副總管,那是能直接呈菜到御案的位置!
阮棠的耳尖"嗡"地燒起來。
她想起系統(tǒng)手環(huán)昨夜震動時的提示音,想起阿弟在牢里喊"阿姐"的哭腔,喉嚨發(fā)緊卻還是扯出笑:"謝皇上恩典。"
"退下吧。"蕭承煜揮了揮手,目光卻在她轉(zhuǎn)身時多停了一瞬——她腰間的御廚銅牌還泛著新銅的光,裙角沾著星點油漬,倒像市井里跑堂的小娘子,偏能做出讓他喉間順暢的菜。
宴散時已近亥時。
阮棠捧著新得的副總管腰牌往御膳房走,桂香裹著夜露撲在臉上。
她摸了摸腕間的系統(tǒng)手環(huán),任務完成的提示還在發(fā)燙——川味椒麻汁秘方已存入系統(tǒng)空間,可她心里卻壓著塊石頭:趙總管今日全程黑著臉,方才散宴時,他的拂塵重重掃過廊柱,木屑撲了她一鞋;林姑娘借遞茶盞時撞她手肘,袖底露出半截帶暗紋的帕子,那紋路...像極了前日在御書房外看到的,青鸞衛(wèi)密信的封緘。
"阮副總管。"
冷不丁的喚聲讓阮棠頓住腳。
暗衛(wèi)從假山后轉(zhuǎn)出來,玄色勁裝沾著露水,手里攥著封染了血的密報:"皇上讓您過目。"
月光漫過密報上的字跡時,阮棠的指尖發(fā)抖。"青鸞衛(wèi)余孽勾結(jié)南楚,欲借中秋祭典生事"幾個字刺得她眼睛疼,末尾還壓著行小字:"注意御膳房內(nèi)鬼。"
風卷著桂香撲來,阮棠望著御膳房方向忽明忽暗的燈火。
那里頭有趙總管的冷笑,有林姑娘的藥漬,有她藏在冰窖最深處的野山椒——更有阿弟還沒洗清的冤屈,和蕭承煜袖底那抹沒擦凈的血。
她捏緊腰牌,銅牌硌得掌心發(fā)疼。
系統(tǒng)手環(huán)在腕間輕震,新的任務提示浮出來,卻被她按下了。
今夜的風里,除了桂香,還飄著若有若無的腥氣。
阮棠望著宮墻外忽明忽暗的燈火,突然想起現(xiàn)代廚房的抽油煙機聲——那時的她總嫌吵,如今卻覺得,人間煙火里的安穩(wěn),比什么都金貴。
而這宮里頭,怕是要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