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洞里的光線比外頭暗了三分，阮棠的指尖還在發(fā)顫。
她把油紙包往蕭承煜跟前推了推，油紙窸窣作響，裹著的不僅是半粒曼陀羅籽，還有趙總管與青鸞衛(wèi)密信的殘頁、御膳房藥罐底刮下的深褐色藥漬——這些都是她這半月里借著端膳的由頭，在灶臺邊、儲物架后一點點攢下的。
“陛下您看?！彼韲蛋l(fā)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這曼陀羅籽摻在補藥里，頭半月只讓您咳血加重，再喝兩月……”
蕭承煜的指節(jié)抵在石桌上，指背青筋微微凸起。
他沒接話，目光卻一寸寸掃過那些證物，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洞外趙總管的喊叫聲又近了些，混著枯枝被踩斷的脆響，阮棠急得直搓圍裙角：“趙總管今早讓人封了御膳房儲物間，我是從狗洞爬出來的——他肯定猜到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所以你寧可冒被抓的風(fēng)險，也要先來找朕?！笔挸徐贤蝗婚_口，聲音低得像浸了水的琴弦。
他抬眼時，阮棠看見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像是深潭里突然攪起的漩渦，“為何不直接去大理寺？”
阮棠愣了愣，低頭盯著自己沾泥的鞋尖：“大理寺的人……未必信我一個廚娘的話。”她聲音漸輕，“可您信過我做的醒酒湯，信過我調(diào)的藥膳?！?/p>
洞外傳來石子滾落的聲響。
蕭承煜突然伸手，將所有證物攏進袖中。
他的動作很快，卻在碰到阮棠手背時頓了頓——她的手還帶著從狗洞爬出來時的涼意，指尖卻因為攥了太久油紙包而發(fā)燙。
“你說得對?！彼酒鹕?，玄色龍紋暗紋在洞壁投下巨大的影子，“朕信你。”
話音未落，洞外傳來清越的哨聲。
蕭承煜掀了掀衣擺，對洞外道：“進來。”
兩個著青衫的暗衛(wèi)從梅樹后閃出來，腰間玉佩相撞的輕響被風(fēng)卷走。
蕭承煜將袖中證物遞給為首的暗衛(wèi)，聲音冷得像臘月里的冰棱：“去御膳房拿人，趙總管及所有參與投毒的太監(jiān)，一個不留。”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阮棠沾著青苔的裙角，“再讓人去內(nèi)務(wù)府，把今日所有接觸過朕膳食的人都帶回慎刑司。”
暗衛(wèi)領(lǐng)命退下時，阮棠聽見外頭傳來趙總管的尖叫：“你們憑什么抓我！我是奉了……”
“奉了誰？”蕭承煜的聲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奉了左相陳延？”
阮棠猛地抬頭。
她之前在趙總管的密信里見過“陳”字殘頁，卻沒敢往那一步想——左相陳延是三朝老臣，連她在福來居聽客人們閑聊，都說“左相的胡子比御膳房的老湯還沉”。
蕭承煜像是看出了她的震驚，指節(jié)抵著石桌緩緩坐下：“陳延的孫女是淑妃，二十年前先皇后暴斃時，他正是太醫(yī)院首座?！彼攘藘陕?，帕子掩著唇，指節(jié)泛白，“朕早該想到，青鸞衛(wèi)要的不只是朕的命，是要這江山再亂一次?！?/p>
阮棠突然想起系統(tǒng)之前發(fā)布的高階任務(wù)——“定鼎國本”。
原來那些看似瑣碎的安撫宮眷、調(diào)和朝局，都是為了今天。
她喉嚨發(fā)緊，伸手按住蕭承煜的手背：“陛下，您的藥我重新調(diào)了方子，等這事兒了了，我天天給您熬……”
“阮棠?！笔挸徐洗驍嗨?，指腹輕輕擦過她腕間的薄繭，“你總說想回家?！彼寡鄱⒅鴥扇私化B的手，“可若朕說，這宮里需要你，這江山需要你……”
洞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暗衛(wèi)首領(lǐng)掀簾而入，單膝跪地：“陛下，趙總管招了，確是受左相指使。陳延私養(yǎng)的死士已在宮外集結(jié)，臣等已封鎖城門。”
蕭承煜的指節(jié)在阮棠腕間收緊，又慢慢松開。
他站起身時，龍袍掃過阮棠的膝蓋，帶著股淡淡的沉水香：“去看看?！彼麄?cè)頭看她，“你不想親眼見見，自己護下的江山嗎？”
御花園的梅樹還落著殘花，阮棠跟著蕭承煜往外走，鞋尖踢到塊碎石。
她彎腰去撿，卻見石下壓著片帶血的碎布——是趙總管的。
三日后，早朝的鐘聲比往日響了三倍。
左相陳延被押入天牢時，朝服上還沾著御膳房的灶灰；淑妃在鳳儀宮撞了柱，血濺在蕭承煜前日賞她的孔雀屏上；而御膳房里，新?lián)Q的趙姓總管（原是個專管素菜的小太監(jiān)）正捧著阮棠寫的新膳食單，手直打顫。
福來居的生意卻比往日更火了。
茶客們擠在柜臺前，爭著看阮棠新掛的“御賜廚娘”金漆木牌——是蕭承煜昨日下的旨，說“福來居老板娘阮氏，智破毒宴案，賜金漆木牌一方，免三年賦稅”。
可阮棠沒在柜前。
她蹲在后院的老槐樹下，正給蕭承煜前日送來的小奶狗喂肉干。
小狗舔她手心時，她聽見外頭傳來馬蹄聲，接著是小二的咋呼：“老板娘！宮里頭的龍輦停門口了！”
阮棠手一抖，肉干掉在地上。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土，透過半開的后窗往外看——玄色車輦停在青石板路上，車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點明黃色的龍紋。
小狗突然“汪”地叫了一聲。
阮棠摸了摸它的腦袋，轉(zhuǎn)身往前面走。
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卻又想起那日在假山洞里，蕭承煜攥著她的手說“朕的御花園，還沒人能闖進來”。
現(xiàn)在，該輪到她的福來居了。
阮棠的腳步在門檻前頓了頓。
前廳的喧嘩聲順著門縫漏進來，夾雜著茶盞碰撞的脆響與客人們壓低的議論——“龍輦”二字被反復(fù)提及，像根細針扎著她的耳膜。
她伸手摸了摸鬢角，發(fā)現(xiàn)方才喂狗時沾的草屑還在，又慌忙拍了拍圍裙，卻把更多的土粒拍進了裙褶里。
“老板娘，您倒是快些！”小二阿福的腦袋從門簾后探出來，額頭的汗珠子在陽光下泛著光，“陛下的貼身暗衛(wèi)都守在門口了，小的連茶都不敢上，就怕碰著龍鱗！”
阮棠深吸一口氣，掀開簾子。
穿堂風(fēng)裹著梅香撲來，她的目光先撞上那抹明黃。
蕭承煜站在八仙桌前，玄色大氅搭在椅背上，龍紋暗繡在月白中衣上若隱若現(xiàn)。
他正垂眼盯著桌上那碗剛端來的酒釀圓子——福來居的招牌，圓子浮在琥珀色的醪糟里，撒著星星點點的桂花，是她今早特意留的。
“陛下……”阮棠的聲音發(fā)顫。
蕭承煜抬頭，眼底的冷硬像春雪遇了暖，化出一片溫軟。
他指節(jié)叩了叩碗沿：“阿福說，這是你每日留的例湯?！?/p>
阮棠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暗衛(wèi)都退到了門口，連掌柜的算盤聲都停了——整間客棧靜得能聽見房梁上麻雀的撲棱聲。
她喉嚨發(fā)緊，想起三日前在假山洞里，他攥著她的手說“朕信你”；想起昨日金漆木牌送到時，他派來的太監(jiān)說“陛下特意挑的金絲楠木”；想起方才在后院，小奶狗舔她手心時，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打開系統(tǒng)界面看“剩余任務(wù)進度”了。
“那日在御花園，你說想看自己護下的江山?！笔挸徐贤白吡税氩剑サ啄脒^地上的碎茶末，“朕今日來，是想讓你看看，你護下的人。”
他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打開時，晨光透過窗紙斜斜切進來，映得盒中物事閃著溫潤的光——是塊羊脂玉佩，雕著并蒂蓮，蓮心處刻著“阮”字。
“這是先皇后的陪嫁，朕讓人重新雕過?！彼穆曇糨p了些，像是怕驚飛了梁上的雀兒，“前日審陳延時，他說青鸞衛(wèi)的人曾拿‘外來者’的身份威脅你。朕讓人查過，這玉佩能證明你是大昭子民——從今往后，再沒人能說你是‘無根的浮萍’?！?/p>
阮棠的指尖觸到玉佩的溫度，燙得她縮回手。
系統(tǒng)的提示音突然在腦海里炸響：【檢測到宿主完成高階任務(wù)“定鼎國本”，剩余任務(wù)數(shù)：0。
是否立即開啟返程通道？】
她猛地抬頭，正撞進蕭承煜的目光里。
他的眼尾還帶著熬夜批折子的青影，卻彎成了她從未見過的弧度：“昨日內(nèi)務(wù)府送來新的膳食單，御廚們說‘阮娘子的改良版櫻桃肉，連涼了都不腥’。”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朕卻覺得，最妙的不是菜?！?/p>
“是……什么？”阮棠的喉嚨發(fā)澀。
“是每次掀食盒時，你站在旁邊搓圍裙角的樣子。”蕭承煜笑了，指腹擦過她腕間的薄繭——那是顛勺十年磨出的印記，“是你端醒酒湯時說‘陛下再喝，舌頭要泡成發(fā)面饅頭’，是你調(diào)藥膳時罵‘這破系統(tǒng)又讓我三天吃白菜’……”他的聲音低下去，“朕從未想過，這宮里會有這樣的煙火氣?！?/p>
系統(tǒng)的提示音還在循環(huán)，阮棠卻聽不清了。
她想起福來居的灶火，想起蕭承煜咳血時她躲在御膳房掉的眼淚，想起那日在假山洞，他把證物攏進袖中時，指尖輕輕擦過她手背的溫度。
原來那些“完成任務(wù)就回家”的念頭，早就在熬藥的霧氣里、在看他喝光藥碗時的笑容里，慢慢化了。
“阮棠?！笔挸徐衔兆∷氖?，掌心的溫度透過錦盒傳過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永遠留在這里……”
外頭突然傳來小奶狗的吠叫。
阮棠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那團絨球已經(jīng)蹭到了她腳邊，正用濕漉漉的鼻子拱她的裙擺。
陽光從窗欞漏下來，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那日御花園里，梅枝篩落的碎雪。
系統(tǒng)的提示音不知何時停了。
阮棠望著蕭承煜眼底的期待，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甜——不是系統(tǒng)獎勵的蜜餞，是比那更燙、更濃的東西，從心口漫上來，漫過眼眶，漫過所有“回家”的念頭。
她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小奶狗又“汪”了一聲，尾巴搖成了小掃帚。
蕭承煜的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像在安撫一只受了驚的雀兒。
前廳的掛鐘“當(dāng)”地響了一聲。
阮棠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意識到：有些答案，或許不需要急著說出口。
（結(jié)尾：她望著他眼底的溫柔，喉間的暖意漫得更濃了些。
檐角的銅鈴被風(fēng)撞響，叮咚聲里，蕭承煜的掌心又緊了緊——這一次，他沒再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