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斜斜地切過老舊的街巷,空氣里混雜著油煙、塵土和初夏微醺的燥熱。沈修白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條路他走了無數(shù)遍,熟悉得閉著眼睛都能走到。水泥地上的裂痕,街角那棵歪脖子樹,二樓陽臺上曬著的那床褪色被子,一切都該是尋常的模樣。
可今天,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從街口開始,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被浸泡在水中的老照片,邊緣開始模糊,顏色也變得不太對勁,飽和度過高,又或者過于灰敗,一種病態(tài)的鮮艷與死寂的蒼白奇異地糾纏在一起。他停下腳步,用力眨了眨眼,試圖驅(qū)散眼前的異樣。
沒用。
那模糊感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像潮水般涌來,將整個街道吞沒。原本清晰的輪廓開始扭曲,樓房像是呼吸著的巨大生物,墻壁上的磚塊不安分地蠕動,似乎在緩慢地、無聲地改變著位置。地面不再是平整的水泥,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由黑色陰影和棱角分明的幾何圖案組成的抽象畫,這些圖案沒有規(guī)律,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邏輯,仿佛是某個瘋狂神祇的涂鴉。
耳邊傳來汽車駛過的轟鳴聲,但那聲音不再是他熟悉的引擎低吼或輪胎摩擦地的尖嘯,它被拉長、變調(diào),變得低沉而古老,像遠(yuǎn)古巨獸在地底深處的悲鳴,又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蟲子在耳膜上爬行、低語。那些低語細(xì)碎,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卻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頻率,直往他腦子里鉆,讓他頭皮發(fā)麻。
沈修白感到一陣暈眩,胃里翻江倒海。他扶住旁邊一根被他感知成一條盤繞著扭曲符文的立柱,冰冷的觸感讓他稍稍清醒了一點(diǎn)。不行,他告訴自己,這不對勁,這是幻覺,只是太累了,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努力辨認(rèn)出家的方向。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他像一個在濃稠糖漿中跋涉的溺水者,周圍的一切都在抗拒他,拉扯他。那些蠕動的陰影試圖纏上他的腿,那些尖銳的幾何圖案似乎要將他切割。他強(qiáng)忍著逃跑的沖動,緊緊繃住下頜,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要正常。
正常。這個詞此刻聽起來如此遙遠(yuǎn)和奢侈。
他終于磨蹭到了家樓下,熟悉的公寓樓在他眼中依然是那副扭曲的模樣,但至少輪廓還在,他勉強(qiáng)能分辨出單元門。他掏出鑰匙,手有些顫抖,花了點(diǎn)力氣才插進(jìn)鎖孔。門開了。
家的氣息稍微驅(qū)散了一些外界的混亂,至少在他邁進(jìn)門檻的那一刻是這樣??蛷d里的光線柔和,沙發(fā)、茶幾、電視,一切都在熟悉的位置上。顧晚舟正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本書,聽到動靜抬頭沖他笑了一下。
看到她,沈修白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這是他唯一的錨點(diǎn),是這個即將崩塌的世界里僅存的真實。
“回來了?餓了吧,飯快好了?!鳖櫷碇鄣穆曇羟宕鄲偠裆綕镜南?,洗滌著他腦海中的那些嘈雜低語。
“嗯,回來了?!彼β冻鲆粋€自然的笑容,脫下鞋子,換上拖鞋。他盡量放緩動作,不讓自己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
餐廳的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兩副碗筷,顧晚舟起身去廚房端菜。沈修白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的盤子,里面的菜肴冒著熱氣,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可在他眼中,那些菜肴的輪廓邊緣總帶著一絲不詳?shù)奶鴦?,熱氣在他看來像是某種帶著微光的能量在蒸騰,空氣里那若有若無的低語聲也在這里變得更加清晰,像某種咒語在飯菜上盤旋。
顧晚舟端著最后一碗湯出來,放到桌上?!翱斐园?,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彼谒麑γ孀?,眼中帶著溫柔的笑意。
沈修白強(qiáng)迫自己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排骨放進(jìn)嘴里。味道是熟悉的,溫?zé)岬?,真實的。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食物的紋理和味道,試圖用這種最直接的感官體驗來對抗腦海中的那些混亂。
“怎么了?不太好吃嗎?”顧晚舟見他閉著眼,有些擔(dān)心地問。
“沒有,很好吃?!彼犻_眼,對她笑了笑,“就是感覺……今天的排骨特別香?!彼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仿佛只是普通的夸贊。
他抬頭看向顧晚舟,她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溫柔而美麗。他想跟她說話,想問問她今天過得怎么樣,想抓住這份平凡的幸福。然而,就在他看著她的眼睛時,一種極度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顧晚舟的臉,在他眼中開始模糊、拉伸、變形。五官失去了原有的比例,皮膚的顏色變得灰暗,一種無法形容的模糊輪廓在她美麗的臉龐上閃過,不像是人,更像是什么古老雕塑的殘片,或者深?;紊锏闹w。那扭曲只持續(xù)了一瞬,快到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
但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他猛地移開視線,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腔。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碗,里面的米飯在他看來正緩慢地變成無數(shù)只白色的小蟲子,密密麻麻地蠕動著。
他感到一陣惡心。
“修白,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鳖櫷碇坳P(guān)切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擔(dān)憂。
他攥緊筷子,指關(guān)節(jié)泛白。不能讓她知道,絕對不能讓她知道。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可能……可能是今天有點(diǎn)累,胃有點(diǎn)不舒服?!?/p>
“累了嗎?那你早點(diǎn)休息吧,洗個澡放松一下。”顧晚舟起身繞過桌子走到他身邊,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diǎn)燙,是不是感冒了?”
她溫暖的手觸碰到他的皮膚,那種真實的溫度像是一道電流,瞬間將他從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他抓住她的手,感覺那是唯一不會扭曲、不會變形的東西。
“沒事,真的,就是有點(diǎn)疲憊?!彼麊≈曇粽f。
她柔聲安慰了他幾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沈修白努力讓自己吃下幾口飯,但他食不知味,滿腦子都是顧晚舟剛才在他眼中短暫呈現(xiàn)出的那個非人輪廓,以及空氣中那些越來越清晰的、像是來自遠(yuǎn)古墳?zāi)估锏牡驼Z。那些低語似乎在討論著他,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語言,但其中的惡意和興奮卻如此直白。
匆匆吃完飯,沈修白借口身體不適,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需要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
關(guān)上門,房間里一片寂靜。他站在那里,聽著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窗外的路燈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光影在他眼中扭曲跳躍,像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他走到鏡子前,抬起頭看向里面的自己。
鏡中的男人面色蒼白,額頭滲著細(xì)密的汗珠,眼神充滿了驚恐和迷茫。這是他熟悉的自己,那個生活在平靜世界里的沈修白。
但他盯著自己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清澈的眸子。
就在這時,他的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不是光線反射,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異樣的光。緊接著,在他眼睛的虹膜上,極快地閃過一些奇異的符號。它們纖細(xì)而復(fù)雜,像是某種古老文字的碎片,又像是扭曲的、活著的符文,在他眼中一閃而過,烙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那一瞬間,鏡中的他,那雙閃過詭異符號的眼睛,變得如此陌生,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隱藏在自己身體里的未知存在。鏡子里的那個眼神不再只是驚恐,里面還混雜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瘋狂和……某種覺醒的冷漠。
他瞪大了眼睛,身體僵硬,呼吸幾乎停滯。鏡中的自己也同樣瞪大了眼睛,那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闖入者,又像是在嘲笑他此刻的愚蠢。
他不認(rèn)識鏡子里的那個自己了。
極度的恐懼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玻璃杯滾落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
他跌坐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著鏡子,那里只有他驚恐萬狀的臉,以及殘留在瞳孔深處,仿佛永遠(yuǎn)不會磨滅的奇異符號的余暉。
那些低語聲在他腦海中瞬間炸開,變得異常響亮,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它們在召喚著什么,或者說,在向他——這個已被標(biāo)記的靈魂——宣告著什么。
他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看著鏡中的自己,耳邊是嘈雜而瘋狂的低語,以及自己絕望的心跳聲。
世界,正在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向他露出它真實而恐怖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