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院的年終評審會剛結(jié)束投票環(huán)節(jié),謝知許將鋼筆輕輕擱在會議記錄本上,指節(jié)因久握而微微泛白。會議室內(nèi)暖氣太足,熏得他太陽穴隱隱作痛。系主任還在滔滔不絕地談論著“理論物理未來發(fā)展方向”,他卻已經(jīng)不著痕跡地將手按在了左胸上——那里傳來一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鈍痛。
那里有一道五公分長的術后疤痕,藏在挺括的襯衫下。二十年前的手術保住了他的命,卻沒能根治每逢陰雨天就隱隱作痛的后遺癥。
“......特別是時遇同學的研究,已經(jīng)在《Nature Physics》上獲得同行高度評價?!毕抵魅蔚穆曇敉蝗磺逦饋?,“這在我們校史上都是罕見的?!?/p>
謝知許抬眼看向投影屏。上面顯示著一篇關于拓撲量子計算的論文,作者欄赫然寫著“Shi Yu, 20歲”。照片里的年輕人有著異常明亮的眼睛,黑發(fā)微卷,對著鏡頭笑得毫無防備,像株迎著太陽的向日葵。
“大二就能有這樣的成果,確實是天才?!鄙砼缘慕淌谛÷暩袊@。
謝知許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他見過太多曇花一現(xiàn)的“天才”,最終都敗給了學術的孤獨與漫長。但當他目光掃過論文中那個精巧的數(shù)學模型時,指尖還是不自覺地顫了一下——這個推導方式,與他年輕時未發(fā)表的思路驚人地相似。
會議結(jié)束得比預期早。謝知許婉拒了同事們的晚餐邀請,獨自走向物理樓后的銀杏林。初冬的風卷著最后幾片金黃的葉子,在暮色中劃出流金般的軌跡。他攏了攏羊絨大衣的領口,蒼白的面容被深灰色圍巾襯得幾乎透明,整個人像一尊冰雕,精致而易碎。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個年輕人。
銀杏林盡頭的長椅上,時遇正彎腰撿起掉落的圍巾。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衛(wèi)衣和深藍色牛仔褲,黑發(fā)被風吹得有些亂,發(fā)梢沾著幾片金黃的銀杏葉。似乎是感應到視線,他忽然抬頭——
暮色在這一刻變得明亮。
謝知許從未見過這樣生動的眼睛。時遇的瞳色比常人淺些,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琥珀般的透亮,眼尾微微上挑,像含著永遠的笑意。他的鼻梁高而直,唇色是健康的淡紅,下頜線條干凈利落。當那片銀杏葉從他發(fā)間滑落時,謝知許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年輕人突然笑起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謝教授?我在期刊上見過您的照片。”
聲音清朗如初雪消融。
謝知許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駐足太久。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卻踩斷了一截枯枝。脆響聲中,一陣銳痛突然刺穿胸腔,他猛地攥緊胸前的衣料,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您沒事吧?”
時遇已經(jīng)跑到他面前,溫暖的手虛扶在他肘間,卻禮貌地沒有真正觸碰。謝知許透過疼痛的迷霧,看見少年在夕陽下閃著細碎的金光。
“沒事?!敝x知許想擺手示意無礙,卻被突然加劇的悶痛逼出冷汗。
時遇的手已經(jīng)扶住他肘彎,暖意透過羊毛大衣滲進來——這溫度讓謝知許想起術后監(jiān)護室里那盞永遠恒溫的監(jiān)護儀。
“您還能走嗎?”時遇的聲音混著青檸香皂味飄進耳膜。謝知許看見他淺褐色瞳孔里映出自己起霧的金絲眼鏡,世界開始旋轉(zhuǎn)時,有雙手穩(wěn)穩(wěn)托住了他的后背。
謝知許再睜眼,看到的就是時遇半跪著調(diào)試暖氣旋鈕,后頸發(fā)際線處露出顆小痣。
“您該換厚毛衣了?!彼堕_自己圍巾的動作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莽撞,羊絨織物卻輕輕落在謝知許膝頭。
“教授您藥在哪兒啊?”時遇并不熟悉辦公室的構造,一眼看過去也沒看到藥箱,于是出聲詢問。
謝知許那雙慣常清冷的桃花眼此刻半闔著,長睫投下的陰影微微發(fā)顫,眼尾泛起一抹生理性的薄紅,像是工筆畫上暈開的一筆朱砂。
他隨手指了指旁邊的柜子,“藥在那邊,不過我不太喜歡吃藥,吃了也沒什么用?!逼鋵嵤怯X得吃了會更難受,還不如疼著。
時遇雖然疑惑生病怎么不吃藥,看這情況也沒在追問,只是看著藥品說明書挑了一瓶。
藥瓶被取出時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時遇下意識蹙眉,冰涼感在這個季節(jié)并不會被人喜歡,趁著接水的時間時遇堪堪把藥瓶捂暖才遞給謝知許,而這份溫度透過玻璃瓶身傳遞到謝知許的指尖。
這個認知讓他的喉結(jié)不自覺地滑動——原來有人會把自己的體溫分享給別人。
“張嘴,糖?!?/p>
草莓糖的甜香突然入侵。時遇的指尖在他唇邊短暫停留,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干燥溫暖。謝知許下意識含住糖塊,舌尖嘗到甜味的瞬間,看見時遇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緋色。
“低血糖...”少年別過臉的解釋飄在空氣里,像一片未落定的雪。不同于謝知許的悸動,時遇的臉紅則是因為很少碰見這種情況,畢竟喂教授吃藥對他來說也是頭一遭。
雪落在窗欞上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時遇衛(wèi)衣的抽繩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在謝知許的視野里劃出細微的弧線。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注視著少年虎牙咬住的下唇,那里被咬出一小塊泛白的痕跡,又很快恢復成珊瑚色。
當一片雪花從沒關嚴的窗縫飄進來,落在時遇睫毛上時,謝知許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拂過眼瞼的觸感讓兩人都怔住了——那一刻,時遇的睫毛在他指腹下顫抖得像瀕死的蝴蝶。
時遇的睫毛在謝知許指尖下輕顫的瞬間,辦公室的暖氣突然發(fā)出一聲嗡鳴。那點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已經(jīng)融化,變成一滴小小的水珠,懸在眼睫末端,將墜未墜。
謝知許的指尖停在半空,水珠順著他的指節(jié)滑落,在時遇臉頰上拖出一道透明的痕跡。少年眨了眨眼,水珠便順著臉頰滾落,像一顆轉(zhuǎn)瞬即逝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