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荼理從藥箱里掏出幾瓶藥，遞給旁邊的小海，有些難為情地對德福說道：“承蒙兩位公公一直照顧，可惜我不能再在御藥房奉職了，所以給您送些藥來。這是緩解您雙腿的濕痹之癥，這是給小海公公的……”
“怎么就不能在御藥房上職了？”小海驚訝，捧著藥瓶著急，“干爹的病痛只有您的藥能緩解，若是您不來了，干爹以后找何人……”
沒說完，被德福打了下后腦勺，“猢猻東西，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去把藥好生收起來！”
小海挨了打也不怕，嘿嘿一笑，不再開口，人卻站在一邊沒動。
德福又朝于荼理笑：“理姑娘遇著什么難事兒了？”
不愧是御前的人，一眼便看出于荼理今日不過是借著送藥求助來了。
可德福也不曾將話說滿，許下能幫忙的保票。這就是宮里這些伺候人的奴才活命的手段，就算有救命之恩，也得先顧及自己的安危。
于荼理自然明白，眼眶微微一紅，嗓音便跟著有些哽咽了，無奈道：“我要與臨安世子退婚，他不肯，想逼我服軟，便背地里辭了我的職。”
小海臉色一變，又想開口，被德福橫了一眼，干笑一聲，沒敢出聲。
德福依舊那副雷打不動的笑臉，“這辭呈不是理姑娘自個兒交的，御藥房總事如何能收？”
于荼理幾乎落下淚來，“是馬公公收的，還說辭呈已遞了上去，沒法撤回。方才還將我的腰牌收了?！?/p>
小海齜了齜牙。
德福笑著搖頭，“辭呈若是真交上去，確實沒有撤回的?！?/p>
小海瞪眼——干爹怎么不說要幫一把？
于荼理抿了抿唇，道：“是，所以我今后不能來了。只是我腰牌被收，進不了內(nèi)宮，所以今兒來，也是想勞煩德福公公，指派個人去仁壽宮，給映月姑姑說一聲，上午太后吩咐我調(diào)香，如今我沒法在御藥房奉職，那香料也就沒法配制了。還請映月公公幫我跟太后告一聲罪?！?/p>
小海又是一臉驚訝——她竟不是來求干爹說情的？
德福亦是深深地看著她，片刻后，笑容可掬地點了頭，“不過小事，咱家①讓小海跑一趟仁壽宮?！?/p>
于荼理有些意外，本以為德福會安排個不相干的黃門去傳話，沒想到他竟然會開口答應(yīng)讓小海去。
這可是御前的人。
送話去仁壽宮，或許能有比她原本想要的更好效果。
她深知宮中人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做事方式，自然明白這是德福給她力所能及的善意。
再次福身，“多謝德福公公?！?/p>
德福輕笑，這回伸手扶了于荼理的小臂，輕拍了下，低聲道：“理姑娘，頭頂三尺有神明，天上的眼睛都看著哪！放寬心，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自打宋煜回京后，這是她第一次收到這樣直白的寬慰。
于荼理眼下一酸，朝德福一笑，將藥箱重新背起，出了宮去。
德福站在原地，看她身影從宮道盡頭消失，笑著搖搖頭。
小海站在一旁唏噓：“這可是宮里少有的良善人??！可惜了了，人善被人欺?。 ?/p>
御藥房幾載，這宮里多少個幾乎活不下去的人，是靠著她偷偷摸摸塞來的藥撐下來的？
德福瞥了他一眼，從他手里拿起一瓶藥，看著上頭娟秀的‘濕痹’二字，笑道：“原以為是個性子軟的，沒想到，竟有這樣的骨氣。到底是于朗的閨女啊！”
小海有些疑惑，“干爹，就是傳幾句話，太后娘娘還能為理姑娘整治臨安世子不成？”
德福笑了笑。
太后有頑疾，一旦發(fā)作渾身痛如蟻噬，自打于朗離世后便不得緩解，生不如死。直到三年前宮中小宴時突然發(fā)作，差點就此薨世，被正好去送藥的于荼理給救下，自那之后，于荼理便打著侍藥女官的名，實則私下里為太后調(diào)理頑疾。
這其中皇家秘辛，非御前與仁壽宮貼身伺候的人都不知曉。而于荼理也聰明，表面說是不能調(diào)香，實則真正要告知仁壽宮的是，今后太后的病，她是治不了了。
以仁壽宮那位的性子，嘖嘖。臨安世子啊，這回算是踢到鐵板了。
德福將藥瓶收進袖子里，轉(zhuǎn)過身，慈善面容一片冷森，“你去仁壽宮跟映月傳話時，順道提一嘴馬成。那頭肥豬，養(yǎng)了這些年，也到了該宰的時候了?！?/p>
聞言嘿嘿一笑，“還以為干爹不打算幫理姑娘呢！”
德福哼笑一聲，“我這身份，她沒提半句求情，就是有意不讓我為難。既然她知曉分寸，我順手幫她出口氣，也不是不能?！?/p>
小海連連點頭，“對，這就是那個什么詞兒來著——”他一拍手，“投桃報李！”
“小猢猻！懂幾個字就在這顯擺？”德福又被他逗笑了，“快去吧。不對，待會兒再去?！?/p>
“啊？”小海不解。
德福想起太后每日酉時需得服藥的規(guī)矩，笑了笑：“記住了，申末再去?！?/p>
屆時太后沒藥服用，若是發(fā)病了，怪罪下來，誰來承擔(dān)怒火？
小海雖不明白，卻也猜到其中怕是有乾坤，嬉皮笑臉地抬手搭上帽檐，“得嘞，記住了！那猢猻兒子就先去御前伺候啦！”
“小兔崽子！”德福笑著啐了一口，看著小海跑遠，又轉(zhuǎn)臉，看向太極殿的方向。
正好宮道前頭有貴人路過，他立時卑顏屈膝地垂首退到了墻角恭謹行禮。
……
不提小海等著申末去仁壽宮傳話，于荼理從皇宮出來后，也沒急著回家。
雇了頭驢，徑直來到了百草街。
百草街，顧名思義，這一條街上林立著整個景朝京城最多的藥房、醫(yī)館和四海各地的藥材。
秦王府無嫡長孫出生，便意味著王府后繼無人。尋常人家香火難繼已是天大之事，更勿論皇親門府。
必然已是火燒眉毛的焦急了，才會被慕容澤拿給她當(dāng)利器來用。
她不能白費了九千歲給她提供的這次機會，所以需得盡可能地做足準備。
想著自己曾在阿爹的醫(yī)術(shù)上看到過的一些關(guān)于不孕不育的疑難雜癥，她接連出入了十來家藥鋪醫(yī)館，或買藥或與一些老大夫探討。
轉(zhuǎn)眼便是日頭西斜，她瞧著暮色將要四合，收拾了兩手提著的藥包，正要回府，一轉(zhuǎn)身卻瞧見前頭的惠民局。
這才想起，二叔上職的萬安縣惠民局就在這條街上。
略一遲疑了下，還是轉(zhuǎn)身準備上毛驢離開。
“哎呦喂，這不是于大姑娘嘛！”
（①：咱家，以上對下。雜家，以下對上。沒錯，咱們九千歲，就是故意在大姑娘跟前這么自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