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像一塊沉重的鐵板壓在遵化城的頭頂，令人喘不過氣。這已經(jīng)是圍城的第十天?？諝饫?，濃郁的血腥、刺鼻的硝煙、尸體腐敗的惡臭以及劣質(zhì)火藥燃燒后的硫磺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難以言喻的、象征著死亡和絕望的氣息，鉆入每一個守城軍民的鼻腔，也滲入他們的骨髓。
城墻內(nèi)外，早已是一片煉獄景象。殘破的旌旗在蕭瑟的北風(fēng)中無力地招展，城垛犬牙交錯，布滿了刀砍斧鑿的痕跡和深黑色的血漬。城下，護(hù)城河早已被土包、木板和難以計數(shù)的尸體填塞了大半，凝固的血液將泥土染成了暗紅色。
石廷柱站在南城墻最靠前的垛口，布滿血絲的雙眼銳利如鷹隼，緊盯著城外那片黑壓壓、如同蟻群般蠕動的后金大營。他身上的鎧甲多處破損，臉上、手臂上全是干涸的血跡和硝煙留下的污漬，原本洪亮的嗓音因為連日嘶吼指揮而變得沙啞不堪，但腰間的佩刀依舊擦得锃亮。作為遵化城防的實際支柱，這位副總兵已經(jīng)十天十夜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將軍，韃子的炮車又往前挪了！”一名親兵喘著粗氣跑來稟報，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石廷柱只是“嗯”了一聲，目光并未離開城外。他看得清楚，數(shù)十門大小不一的火炮被推到了更近的距離，黑洞洞的炮口像怪獸的眼睛，預(yù)示著新一輪的毀滅即將降臨。而更遠(yuǎn)處，無數(shù)后金士兵正在集結(jié)，刀槍如林，旗幟如海，壓迫感幾乎讓人窒息。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城墻上，稀稀拉拉站著的守軍大多面黃肌瘦，眼神疲憊，許多人身上纏著骯臟的布條，那是簡陋包扎的傷口。連續(xù)十日的血戰(zhàn)，讓最初的一萬兩千名守軍銳減到了不足七千人。箭矢所剩無幾，滾石擂木消耗殆盡，連城中百姓家里的門板、桌椅都拆來充當(dāng)了防御物資。唯一還算充沛的，或許只剩下那腔尚未冷卻的血勇，以及對家園最后的眷戀。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石廷柱猛地抽出佩刀，刀鋒在陰沉天色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韃子要來了！想活命的，想保住身后爹娘妻兒的，就跟老子一起，把他們打下去！”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厲和決絕，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每一個士兵的心頭。原本有些萎靡的士氣，稍稍振作了一些。
幾乎就在同時，城外響起了震天的戰(zhàn)鼓聲和尖利的號角聲。
“咚咚咚——嗚嗚嗚——”
如同死亡的伴奏，無數(shù)后金士兵吶喊著，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向著遵化城墻發(fā)起了兇猛的沖擊。沖在最前面的，依舊是那些被驅(qū)趕的包衣阿哈，他們扛著簡陋的梯子，頂著木板，怪叫著沖向城墻根，他們的作用就是消耗守軍的箭矢和體力，用自己的性命為后續(xù)真正的精銳打開通路。
“放箭！砸！”石廷柱的命令簡潔而有效。
城頭稀疏的箭矢落下，滾燙的金汁潑灑下去，伴隨著滾石擂木沉悶的撞擊聲。沖在前面的包衣阿哈慘叫著倒下，或被箭矢射穿，或被燙得皮開肉綻，或被滾石砸得筋斷骨折。然而，后續(xù)的人毫不停歇，踩著同伴的尸體繼續(xù)向上涌。
很快，數(shù)十架云梯帶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重重地搭在了城墻邊緣。
“殺?。 ?/p>
喊殺聲驟然激烈了十倍！真正的短兵相接開始了！
后金的步甲兵如同猿猴般順著云梯向上攀爬，他們身披棉甲或鐵甲，手持刀盾，兇悍異常。城頭的明軍士兵則用長槍猛刺，用腰刀劈砍，用盡一切手段阻止敵人登上城墻。
“頂??！把梯子推下去！”一名明軍百戶揮舞著樸刀，砍翻一個剛露頭的后金兵，隨即被另一名爬上來的敵人一刀劈中了手腕，鮮血噴涌。他怒吼一聲，用身體死死抵住云梯，旁邊的幾名士兵趁機(jī)合力將梯子掀翻，伴隨著慘叫聲，梯子上的數(shù)名后金兵重重摔落。
這樣的場景，在整個城墻防線上不斷上演。鮮血染紅了城磚，殘肢斷臂隨處可見。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垂死者的呻吟聲交織在一起，譜寫著一曲無比慘烈的死亡之歌。
石廷柱親自揮刀砍殺，他的刀法大開大合，勇猛無匹，接連砍翻了七八名沖上城頭的后金兵，極大地鼓舞了周圍的士氣。但他知道，這還不是最艱難的時刻。
果然，在幾處戰(zhàn)況最激烈的地段，出現(xiàn)了一些格外扎眼的身影。他們身披猩紅色的棉鐵甲，頭戴鐵盔，行動矯健，出手狠辣，與周圍普通的后金兵卒截然不同。
“是紅甲韃子！”有明軍士兵驚呼出聲，帶著一絲恐懼。
這些正是后金軍中精銳的巴牙喇護(hù)軍，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每一個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殺戮機(jī)器。他們?nèi)宄扇?，配合默契，如同一把把鋒利的楔子，狠狠地釘入明軍的防線。普通的明軍士兵往往需要數(shù)人合力，付出慘重代價才能勉強(qiáng)擋住一個紅甲兵的沖擊，甚至常常被他們輕易突破。
一名紅甲兵揮舞著沉重的長柄戰(zhàn)斧，斧刃所過之處，明軍士兵的被砍翻，瞬間斃命。另一名紅甲兵則手持雙刀，在狹窄的城墻上輾轉(zhuǎn)騰挪，刀光閃爍間，周圍數(shù)名明軍士兵已倒在血泊之中。他們的出現(xiàn)，立刻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線變得更加吃力。
“攔住他們！用長槍！”石廷柱注意到了這邊的險情，嘶聲下令，同時親自帶了一隊親兵沖了過去。
一場圍繞著紅甲兵的慘烈搏殺展開了。明軍士兵用長槍攢刺，試圖拉開距離，但紅甲兵甲胄堅固，行動敏捷，往往能格開槍頭，欺近身來。唯有依靠人數(shù)優(yōu)勢，前仆后繼地用性命去填，才能勉強(qiáng)將他們堵在城墻邊緣，不讓他們進(jìn)一步擴(kuò)大突破口。
石廷柱一馬當(dāng)先，與一名揮舞戰(zhàn)斧的紅甲兵戰(zhàn)在一處。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火星四濺。石廷柱武藝高強(qiáng)，但連日苦戰(zhàn)，體力消耗巨大，而對方正值巔峰，一時間竟有些難以速勝。
就在此時，城樓上的王元雅心頭猛地一緊。他雖然是一介文官，不懂具體搏殺，但眼力還在。他看得清楚，石廷柱已經(jīng)現(xiàn)出疲態(tài)，而城墻上多處地段因為紅甲兵的沖擊而搖搖欲墜。
“石將軍！”王元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高聲喊道，“將士們！巡撫在此與諸君共存亡！朝廷的援軍就在路上了！再堅持一下！勝利就在眼前！”
他的聲音傳遍了附近的城墻。雖然大部分士兵心里也明白，援軍大概率是沒指望了，但在這種絕望的時刻，聽到最高長官如此堅定的呼喊，聽到那渺茫卻依舊存在的“希望”，許多人麻木的眼神中還是重新燃起了一絲光亮。哪怕是為了這句“共存亡”，也得再拼一把！
“殺——！”
士氣稍稍回升，原本有些潰散的防線再次凝聚起來。幾名悍不畏死的明軍士兵抱住一名紅甲兵的大腿，用身體將其拖住，旁邊的同伴趁機(jī)用長槍將其刺穿，雖然自己也被紅甲兵臨死前的反擊砍中，但也成功解決了一個巨大的威脅。
石廷柱也抓住對手的一個破綻，猛地一刀劈砍在其肩頸連接處，雖然未能完全破甲，但也將其震得連連后退，隨后被數(shù)名親兵一擁而上，亂刀砍翻。
激戰(zhàn)持續(xù)了整整兩個時辰。后金軍如同潮水般涌上，又如同潮水般退下，留下了滿地的尸體和器械。城墻上，明軍雖然再次擊退了敵人的進(jìn)攻，但代價是慘重的。又有近千名士兵倒下，傷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還能站立的士兵，人人帶傷，個個力竭，只是憑借著一股意志力強(qiáng)撐著。
石廷柱拄著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甲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劃痕，那是剛才與紅甲兵搏斗時留下的。他環(huán)顧四周，看著滿目瘡痍的城墻和疲憊不堪、眼神空洞的士兵，心中一片冰涼。
七千人，現(xiàn)在恐怕連六千都勉強(qiáng)了。還能戰(zhàn)斗的，又有多少？箭矢幾乎告罄，火藥也所剩無幾，滾石擂木徹底用完……拿什么去抵擋下一次進(jìn)攻？又能抵擋幾次？
王元雅走了過來，臉色蒼白，但眼神依舊保持著鎮(zhèn)定。他拍了拍石廷柱的肩膀，聲音沙?。骸笆瘜④姡量嗔?。”
石廷柱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王元雅望向城外，后金大營依舊巋然不動，仿佛剛才那場慘烈的攻城戰(zhàn)只是他們的日常消遣。他知道，敵人下一次的進(jìn)攻只會更加猛烈，更加不計代價。而遵化城，還能支撐多久？說好的堅守五日，現(xiàn)在看來，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刻都可能崩潰。
希望在哪里？他心中苦澀，但臉上依舊要擠出堅毅的表情。因為他是巡撫，他是這里所有人的精神寄托。哪怕明知是絕路，他也必須帶領(lǐng)大家，走完這最后一段血染的旅程。
夜幕，開始緩緩降臨。疲憊不堪的守軍抓緊時間清理戰(zhàn)場，救治傷員，分配著少得可憐的食物和清水。城外，后金營地的篝火星星點點亮起，如同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