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如堇循著記憶又回到洗塵居，見一屋舍的門檻是由青玉精心雕琢而成，上面細膩地雕刻著纏枝蓮紋，紋路栩栩如生，心想定是主舍無異。
觀音寺是皇親貴族常來之地，因貴客眾多，香火旺盛，因此屋舍時有翻修，雅間的搭建也極為講究。
她輕手輕腳地靠近半敞的窗戶，微微探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三折蘇繡屏風(fēng)擋在門口，細看之下，竟是前朝大家真跡。
臨窗處，擺放著一張黃花梨書案，書案上攤開著一本未寫完的《妙法蓮華經(jīng)》，松煙墨滲進澄心堂紙，最后一筆“眾生皆苦”的“苦”字洇成團墨漬。
顯然筆者心緒不穩(wěn)。
墻角錯金博山爐騰起青煙，一尊用整塊和田玉雕成的滴水觀音立在紫檀佛龕中，長明燈將菩薩悲憫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就在這時，房間內(nèi)傳來了丫鬟清脆的聲音：“小姐當(dāng)心腳下?！?/p>
緊接著，一道淡漠的聲音說道：“你們都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是。”八個丫鬟捧著鎏金銅盆退下。
崔蔓月移步至佛龕前，雙手合十，深深一拜，似有萬千愁緒解不開。
見丫鬟們走遠，鄭如堇這才從墻角探出腦袋，輕叩窗棱。
崔蔓月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微微一怔，隨即移步到窗戶處。
見窗外站著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她疑惑地問：“你是？”
鄭如堇微微一笑，指著《妙法蓮華經(jīng)》說：“眾生皆苦，萬相無本，唯有自渡。我是有緣人，特來向崔小姐獻計，助你渡過難關(guān)?！?/p>
崔蔓月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沒比自己大多少的女子，重復(fù)道：“你......幫我渡難關(guān)？”
鄭如堇臉上揚著溫和的笑意，緩聲說道：“既入窮巷，崔小姐當(dāng)及時回頭，否則就會進退兩難，悔之晚矣?！?/p>
崔蔓月正在琢磨她話中之意，突然有丫鬟的聲音傳來：“小姐，您在跟誰說話？”
鄭如堇來不及多想，一把推開崔蔓月，動作敏捷地從窗戶翻了進去。
待丫鬟走近，只看到崔蔓月正臨窗抄寫經(jīng)書，神情專注，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崔蔓月微微蹙眉，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悅：“我又不是崔家的犯人，難道連誦經(jīng)都不行嗎？”
丫鬟見四下無人，心中雖然疑惑，卻也不敢得罪小姐，只能恭恭敬敬的告了聲罪，悻悻然地退下。
崔蔓月趕緊關(guān)上窗戶，將鄭如堇拉進內(nèi)室，追問道：“你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我已入窮巷？”
鄭如堇笑著坐在茶臺旁的蒲團上，動作優(yōu)雅地為崔蔓月斟一杯茶，熱氣騰騰的茶香彌漫開來。
她將茶杯推到崔蔓月面前，接著講道：“世人都說崔相疼惜侄女，怕京兆尹之女擋了你的后位，便要除之而后快。崔小姐，我斗膽問一句，崔相是真心為你考慮嗎？”
崔蔓月眉頭緊鎖，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鄭如堇已經(jīng)猜到她不信任自己，于是自顧自地說：“若崔相真心為你考慮，便不會派八個丫鬟跟在你身邊，監(jiān)視你的一舉一動。崔小姐有沒有想過，崔相為何視姚舒涵為眼中釘？”
崔蔓月擰緊了眉頭，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大伯父說，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皆是為了她好，讓她聽話行事。
但這也正是她痛苦的根源。
“我......不想這樣?！贝蘼缕D難的說出這句話。
鄭如堇見她終于肯說話，循循善誘道：“不，崔小姐錯了，這件事情并不取決于你?！?/p>
崔蔓月詫異的抬頭看向鄭如堇，“不取決于我？”
“嗯?！编嵢巛傈c了點頭，肯定地說：“帝王術(shù)，在于拿捏人性，為我所用，百年世家更精通此道。相爺此舉，看似一切為你考慮，實則是在害你?！?/p>
鄭如堇身子前傾，湊近輕聲說道：“只要姚小姐一死，她就會永遠橫在你和皇帝中間?；实鄄粫裨棺约簾o能護不住姚小姐，卻會日夜提醒自己，是你害死了他最心愛的女人。身為一國之后，你被皇帝痛恨，在后宮無所依，就只能依賴崔相。這樣一來，你才能永遠站在崔相這邊，不會背叛崔氏。待你日后生下皇子，也將是崔氏的傀儡，終生維護崔氏的利益。不，應(yīng)該說維護崔氏長房的利益?！?/p>
崔蔓月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巴。
大伯用了最簡單的陽謀，就將她永遠綁在崔家的船上，還讓她滿心感激，不惜肝腦涂地。
她仿佛生在巨大的謊言之中！
鄭如堇握著她冰涼的手，試圖為她帶去一絲溫暖，嘴里卻說著最扎心的話：“經(jīng)此一事，你將永遠只是陛下的皇后，而非妻子。”
崔蔓月心中一緊。
哪個女子不希望與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即便知道帝王無情，她也不愿意一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活著。
崔蔓月啞聲說道：“此事關(guān)聯(lián)甚廣，并非我能左右?！?/p>
鄭如堇忽然發(fā)現(xiàn)，她是個性格柔軟的女子，而且將家族利益看的很重。
怕也只有這樣的性格，崔相才放心讓她入主后宮。
“上位者都喜歡將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端看崔小姐是想做棋子，還是執(zhí)棋人。既然崔相利用你為長房助力，崔小姐何不順勢而為，扶持自己的親哥哥，讓三房如虎添翼。隔房猶如隔肚皮，伯父再親，卻也越不過親生父母?！?/p>
崔蔓月頓時陷入沉思。
崔家大房二房均沒有嫡女，因此她自出生就被金尊玉貴的養(yǎng)大。
由于父兄均在外做官，崔蔓月又是崔家唯一的嫡女，自十歲起便脫離父母，被接回京城由長房親自教養(yǎng)，學(xué)的都是太子妃和皇后待人接物的禮儀。
大伯父和伯母對她呵護備至，不斷灌輸一切以家族利益為重的理念，讓她習(xí)以為常。
現(xiàn)在細細回想，大伯也只對她格外關(guān)照，對外放多年的哥哥幾乎不聞不問，仿佛三房只有她一個人。
崔蔓月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拔覟槭裁匆嘈拍?？?/p>
鄭如堇直視她良久，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寫下自己的名字。
世家子女皆熟背各家的家譜世系，崔蔓月第一時間就反應(yīng)過來：“你是鄭員外郎的庶女？”
鄭如堇漠然一笑，而后又寫下一個名字。
鄭如瑾。
崔蔓月忽然想起了那位有驚世之才的鄭家嫡次子鄭珩之，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父母為我取名如瑾，是希望以玉喻德，愿我品德賢良，溫潤如玉。父母雙亡后，大伯將我接回府中，冠以庶女之名，改名為如堇。堇菜是道邊隨處可見的野菜，大概在他們眼里，我的命就如草芥，可以隨他們擺布。但我偏偏要掀翻這個棋局，不做鄭家的傀儡，只為自己而活?！?/p>
鄭如堇緊緊握住崔蔓月的手，勸說道：“崔小姐，你我命運何其相似，若我們不拼死一搏，早晚會被家族獻祭，悔之晚矣。我在幫你，也是在救我自己?！?/p>
崔蔓月是知道鄭如瑾的。
其父鄭珩之號稱有文壓百家之才，其母孟知宜也是名動一時的才女，兩人的結(jié)合被世人稱為“文章知己，金石良緣。蘭蕙同芳，松筠并茂?！?/p>
當(dāng)時不知羨煞多少人。
只可惜......竟以那種方式隕落。
就連崔蔓月知道后都唏噓良久。
她原以為自己凄苦，沒想到鄭如堇更甚于己，不由涌起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
思索良久后，她回握住鄭如堇的手，下定決心道：“也許你說的對，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長明燈將菩薩的面容映得通明，那悲憫的面相好似也帶了笑意。
世人皆苦，唯有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