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在足底奔涌時，妘婳聽見九黎巫族的咒歌從祭壇深處傳來。那聲音像是用骨血研磨成的墨，在耳膜上刻下遠(yuǎn)古的詛咒，她攥緊赤霄杖的手指已沁出血珠，卻辨不清是疼在掌心還是疼在血脈里——三百年前，她的先祖曾與神農(nóng)氏聯(lián)手將祖巫封印于此，此刻祭壇裂縫中翻涌的黑霧，竟與離淵眼中的暗潮一模一樣。
“婳兒，過來?！备竿醯穆曇艋熘聪泔h來，他腰間的軒轅劍綴著九顆鮫人淚，每一顆都封著戰(zhàn)敗者的魂魄，“你看這大荒，從來都是強(qiáng)者生食弱肉。神農(nóng)氏占著沃土卻空談仁政，高辛族躲在山海間偏安一隅，唯有我們——”
赤霄火突然在杖頭爆成紅蓮。妘婳望著父王眼中跳動的貪婪，想起七歲那年他親手為她編花環(huán)的模樣，花環(huán)上的忘憂草香還縈繞在記憶里，此刻卻被祭壇下的血腥氣碾成齏粉。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涼的青銅鼎，鼎身刻著的“止戈”二字已被血污覆蓋，宛如一場荒誕的嘲弄。
“王姬，得罪了?！闭夹情w長老的咒符貼上她眉心時，妘婳聽見兄長妘顥的怒吼，卻見他被父王的禁術(shù)定在原地，眼中是比黑霧更濃的絕望。星象師們念咒的聲音里，她的血正順著祭壇紋路匯入九星連珠陣，那些古老的符文在吸收血脈之力后發(fā)出妖異的紅光，竟與離淵袖中的星圖完全重合。
“原來你早就知道?！彼竿跹g的神農(nóng)氏玉佩，那是二十年前戰(zhàn)場上交換的信物，“你與神農(nóng)族的盟約，從來不是為了和平。”
圣王的指尖撫過玉佩上的麥穗紋樣，那是他年輕時與神農(nóng)君結(jié)拜的信物：“大荒子民需要的不是仁君，是能讓他們活下去的戰(zhàn)神。而你——”他忽然掐住她的下頜，“你的血能喚醒祖巫，亦能讓軒轅劍染上神血?！?/p>
喉間涌上腥甜。妘婳看見兄長眼中有淚墜落，聽見青鸞在殿外哭喊，卻忽然想起離淵在蒼梧山說的話：“看這云氣像不像鯤鵬展翅？他們都說星辰預(yù)示命運(yùn)，我偏要在命運(yùn)里刻道痕?！贝丝趟箝g的紅繩正發(fā)燙，那是他用星象咒印所化，繩結(jié)里還纏著她當(dāng)年遺失的半枚箭簇。
祭壇突然劇烈震動。黑霧中浮現(xiàn)出祖巫的虛影，它的骨翼劃過穹頂，震落的星圖壁畫碎片里，妘婳看見離淵的臉——他站在神農(nóng)祭壇的星象儀前，指尖滴著血，正在修改她的命盤。原來從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用巫族禁術(shù)篡改星辰軌跡，用自己的壽元為她在宿命里辟出一條生路。
“離淵！”她的呼喊混著祖巫的咆哮，赤霄火不受控地迸發(fā)，將占星閣長老震飛三丈。父王的軒轅劍刺來的瞬間，她側(cè)身避開，劍鋒卻劃破了她的衣袖，露出與離淵肩上一般無二的箭傷——那是二十年前他為救她擋下的軒轅箭，是他們血脈里糾纏不清的劫數(shù)。
“原來你早就認(rèn)出了我。”她退至祭壇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封印裂縫，“所以才會在蒼梧山吹那首童謠，所以才會用星石替我擋下巫族的骨刀?！?/p>
圣王的劍勢頓了頓：“你以為他是救你？神農(nóng)族的星象師算出你是‘亂世之鑰’，他接近你不過是為了——”
“為了讓我親手毀掉這骯臟的神權(quán)！”赤霄杖與軒轅劍相撞的剎那，妘婳看見父王眼中的震驚，“您總說我是戰(zhàn)神轉(zhuǎn)世，可戰(zhàn)神的劍該劈開不公，不是沾滿百姓的血！”
祖巫的嘶吼聲中，離淵的玉笛聲突然穿透云層。妘婳抬頭，看見他騎著一匹渾身燃燒著松明火的龍馬，手中握著的竟是神農(nóng)氏的權(quán)杖“歲星杖”，杖頭麥穗正簌簌落下星屑，每一粒都在熄滅巫族的咒火。他的左肩上還插著軒轅箭，卻笑得比蒼梧山的流泉更清冽：“王姬，可還記得我欠你的半闕笛曲？”
淚水模糊了視線。妘婳想起那些在蒼梧山尋仙草的午后，他總在吹到一半時笑她采藥的姿勢像笨鳥，卻會在她被荊棘劃傷時，用笛聲招來會治傷的靈蝶。此刻他的星象咒印已蔓延至眼角，那是透支生命的征兆，可他眼中映著的，卻仍是初見時那片不染塵埃的云霧。
“離淵，走！”她揮杖擊向祖巫的眉心，赤霄火與歲星杖的星光在空中綻開，“他們要的是我的血，你何苦……”
“因?yàn)槲蚁肟纯?，”他的龍馬踏碎一片咒文，歲星杖點(diǎn)在她掌心，“被預(yù)言焚燒大荒的赤霄火，能不能燒出一片讓笛聲停留的凈土。”他忽然俯身，在她額間烙下一個帶著血腥氣的吻，“妘婳，記得蒼梧山第三道山澗旁的忘憂草嗎？等這場劫數(shù)過后，我?guī)闳タ此鼈冮_花?！?/p>
圣王的劍從背后刺穿離淵的胸膛時，妘婳聽見自己的心跳碎成齏粉。他的血滴在她衣襟上，竟化作點(diǎn)點(diǎn)流螢，那些他們在蒼梧山看過的蝴蝶、聽過的松濤、數(shù)過的星子，都在螢火中一一浮現(xiàn)。離淵低頭看她，嘴角還掛著不羈的笑：“原來客星墜地時，主星會這么疼?！?/p>
赤霄火在瞬間燃遍全身。妘婳聽見兄長的驚呼，看見父王驚恐的神色，卻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胸膛里轟然炸開——不是痛，是千萬年的星辰宿命在這一刻崩解，是她與離淵被刻在星圖上的紅線，終于在血泊中開出花來。
“以我軒轅血脈，祭此不公天道！”
杖身碎裂的瞬間，赤霄火裹挾著歲星杖的星光，如銀河倒懸般注入封印裂縫。祖巫的嘶吼聲中，妘婳看見離淵的星圖在頭頂展開，他用最后一絲力氣掐了個訣，將她推向安全的方向，自己卻被黑霧卷入深淵。他的聲音混著玉笛的碎響，在她耳邊碎成星芒：“活下去，替我看遍大荒的春與秋?！?/p>
祭壇在爆炸聲中坍塌。妘婳最后看見的，是兄長掙脫禁術(shù)沖過來的身影，是父王跪在廢墟中捧著玉佩的眼淚，是天際兩顆墜落的星辰，一顆赤色如焰火，一顆青色似松煙，它們劃過鴻蒙殿的飛檐，像極了初遇時她追著笛聲跑過的那片花海。
當(dāng)青鸞在蒼梧山找到她時，妘婳正握著半塊碎玉笛，腕間的紅繩已滲進(jìn)皮膚，化作一道赤色星紋。遠(yuǎn)處的山澗傳來流水聲，她恍惚看見離淵斜倚在巨石上，指尖轉(zhuǎn)著草葉對她笑，身后是開得正好的忘憂草，每一朵都綴著未干的露珠，像他眼中永遠(yuǎn)化不開的溫柔。
“王姬？”青鸞的聲音帶著顫抖，“太子殿下說，圣王他……”
“別叫我王姬了?！眾u婳摸向發(fā)間，那里還別著離淵送的星淚墜，“從今日起，叫我阿婳吧?！彼蛟旗F翻涌的山頂，那里似乎有笛聲隱隱傳來，“大荒太大了，總有些地方需要有人去種忘憂草?！?/p>
山風(fēng)卷起她的衣角，露出內(nèi)襯上未干的血跡，那形狀竟與蒼梧山谷的輪廓分毫不差。天際的兩顆流星已消失不見，唯有北斗七星旁多出一顆黯淡的星子，默默守著軒轅星的方位，像極了某人藏在笛聲里未說出口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