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
初春的長安城,玉蘭樹抽出新芽,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清甜。然而,太學里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息,科舉春闈的倒計時,如同懸在學子頭頂?shù)腻幍叮屆總€人都緊繃著神經(jīng)。學官們站在講臺上,聲嘶力竭地宣揚著 “學而優(yōu)則仕”,鼓勵學子們爭得頭籌,光宗耀祖。
陳生坐在角落,看著同窗們挑燈夜戰(zhàn)、相互攀比課業(yè)。有人為了得到學官青睞,偷偷抄襲他人文章;往日和睦的學友,如今因名次和贊譽反目成仇,激烈的爭吵聲時常打破學館的寧靜。硯臺被打翻,墨漬在青磚上暈染,像極了欲望滋生的痕跡。陳生合上手中泛著墨香的書卷,望著窗外那株玉蘭花樹。微風拂過,幾片嫩綠的新葉輕輕搖曳,與學館內(nèi)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他忽然想起入學時,自己也曾懷揣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壯志,可如今這充滿爭斗的氛圍,卻讓他對所謂的“賢”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陳生的目光落在玉蘭花的花苞上,它們裹著毛茸茸的外衣,不聲不響地積蓄力量。突然,一陣風掠過,幾片飄落的枯葉正巧覆在學館門口的《勸學》碑文上,"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字跡被遮去大半。這諷刺的一幕,讓他想起昨日學官訓斥后進學子時說的"不爭則亡",與眼前玉蘭樹的安然生長形成荒誕對照。陳生輕嘆一聲,伸手拂去碑上枯葉。那些被功名蒙蔽雙眼的同窗,與這被迫蒙塵的勸學箴言,何嘗不是同一種悲哀?他站起身,指尖撫過玉蘭樹粗糙的樹皮,感受著生命最本真的脈動——原來真正的生長,從來不需要喧囂的喝彩。
夜幕降臨,陳生獨坐窗前,月光灑在翻開的《道德經(jīng)》上,“不尚賢” 三字在昏黃的燭光下忽明忽暗。學館外,爭吵聲再次響起,陳生摩挲著竹簡邊緣,思緒回到縣試奪魁時的意氣風發(fā)。那時的他,也曾為功名沾沾自喜,如今卻在這股爭名逐利的浪潮中,迷失了方向。他不禁自問:若人人都為賢名爭斗不休,這世道又將走向何方?陳生望著燭火中明明滅滅的竹簡,突然想起青崖先生常帶著孩童在學館后院嬉戲的身影。那些無憂無慮的笑聲,與學館內(nèi)的功利之爭形成鮮明反差。或許,真正的智慧,就藏在這看似平常的生活點滴之中?帶著這樣的疑問,他吹熄燭火,在月光中沉沉睡去,夢中盡是玉蘭花開的清雅與孩童放風箏時的歡快景象。
第二天清晨,晨光透過窗欞灑在陳生臉上,他睜開眼,昨夜夢中的景象仍歷歷在目。學館外的爭吵聲不知何時停歇,唯有玉蘭樹在晨光中舒展新葉。帶著夢中的啟示與滿心疑惑,陳生找到正在教孩童放風箏的青崖先生。青崖先生見陳生走來,停下手中動作,溫和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似已看穿他眼底的迷茫:“可是為‘不尚賢’三字困惑?”紙鳶在春風中扶搖直上,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回蕩在學館上空。“你看這些風箏,” 青崖先生指著天空,“若一味追求飛得最高,線斷了,便會墜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當眾人都追逐賢名,便會生出爭斗;過分看重功名利祿,人心就會被欲望填滿?!鼻嘌孪壬鹕砼牧伺囊聰[的草屑,蒼老的手掌覆上陳生握著玉玨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冰涼的玉石緩緩滲入:“你腰間的玉玨,若日日摩挲它的棱角,手會生疼;唯有順其自然佩戴,方能溫潤養(yǎng)人。賢名與抱負,亦當如此。”青崖先生的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在陳生心底激起層層漣漪。他望著孩子們追逐風箏的身影,忽然意識到那些純真的笑顏,竟比學館里高懸的魁星旗更加明亮。指尖的玉玨漸漸有了溫度,卻不再像往日般硌得掌心生疼。
陳生捏著腰間新佩的玉玨來回摩挲,那是族中長輩為勉勵他考取功名所贈,此刻觸手生涼。他望著遠處山間被風鼓起的紙鳶,喉間像是哽著未化的冰雪:“可若不爭,如何實現(xiàn)抱負?難道要對功名利祿避如蛇蝎?”青崖先生望著天邊被晚霞染紅的云彩,聲音不疾不徐:“水中月?lián)撇坏?,鏡中花觸不及,功名亦如此。你且看這風箏,若是只顧著爭那云端高處,卻忘了手中絲線才是立身根本,豈不是本末倒置?”
青崖先生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拂過沾著草屑的風箏線穗,粗糙的麻繩在掌心一圈圈纏繞,磨得指腹發(fā)紅。他忽然仰頭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滿暮色:“不爭,非不為,是不困于名韁利鎖。你看那風箏 ——” 蒼老的手指驟然收緊,斷線的紙鳶猛地掙扎著斜飛,卻在失去牽引后,如同斷翅的雀鳥般打著旋墜落,最終掛在半山腰的枯樹上,“若無絲線牽引,飛得再高也是虛妄;人若失了本心,追逐再遠終會迷失?!?那斷線墜落的紙鳶在暮色中輕輕搖晃,似在無聲訴說著急功近利的代價。陳生望著它,喉結動了動,終于明白所謂賢能,不該是懸在頭頂?shù)墓湘i。
風掠過兩人身側,卷起陳生衣擺上的羅盤,那些金線繡的云紋在殘陽下明明滅滅,像極了他忽明忽暗的心思。陳生低頭看著地上蜿蜒的線條,眉頭微蹙:“可世人皆以爭先為榮,獨善其身,會不會被視為異類?”青崖先生撿起一片飄落的柳葉,任它順著風緩緩飄向遠處:“深山幽蘭無人賞,自有清氣滿乾坤。真正的賢能者,如同暗夜星辰,無需與螢火爭輝,自會照亮一方天地?!?青崖先生將柳葉拋向空中,任其打著旋兒落入溪流:“世人皆謂賢能需鋒芒畢露,卻不知‘大巧若拙,大辯若訥’。你看這終南山,千年不語,卻引得萬壑來朝;這古寺鐘聲,悠悠回蕩,靠的不是聲嘶力竭。守得住本心,方能見得真章?!?青崖先生拍了拍陳生的肩膀,目光深邃如古井:“世人皆在洪流中爭渡,卻不知逆水行舟易折,順勢而為方得始終。守住本心,便是處世之道?!彼脑捯粑绰?,一陣山風呼嘯而過,卷起滿地落葉打著旋兒,遠處寺廟的鐘聲悠悠傳來,驚起林間飛鳥。
陳生若有所思:“那我們該如何自處?” 青崖先生折下一根柳枝,在地上畫了一條蜿蜒的河流:“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你看這河流,從不與山石爭高下,卻能穿石而過,奔流入海。真正的賢能,不是爭來的名聲,而是默默耕耘的智慧?!?/p>
此后,陳生將青崖先生的話刻在心底。他不再參與同窗間的明爭暗斗,而是伴著《道德經(jīng)》的墨香,靜心研讀。夜深人靜時,燭火搖曳,他在紙上反復推敲 “無為而治” 的深意,將道家智慧融入對科舉策論的思考。窗外的玉蘭樹愈發(fā)蔥郁,花瓣簌簌落在案頭,陳生將飄落的花瓣夾進書頁。他開始重新審視過往對功名的追逐,在日復一日的研讀中,逐漸領悟到“不尚賢”并非否定進取,而是讓人擺脫虛榮的桎梏,以更純粹的初心去實現(xiàn)抱負。
春闈那日,考場上寂靜無聲,唯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陳生端坐案前,望著試卷上的題目,長安城的煙火街巷、船夫奮力拉船的身影,還有青崖先生講述 “道” 時的眼神,一一浮現(xiàn)在腦海中。他深吸一口氣,提筆落墨,將對 “道” 的感悟與治國安邦的見解,化作行云流水的文字。他的筆觸時而舒緩,時而凝重,將治國之道與“不尚賢”的哲思交融,筆下的文字似帶著山間清泉的靈氣,又蘊含著千鈞之力。
春闈放榜,許多爭強好勝的學子因過度緊張名落孫山,而陳生以一篇探討 “無為而治” 的策論,獲得考官賞識,順利中舉。榜單前,陳生沒有預想中的狂喜,只有內(nèi)心的平靜。他轉(zhuǎn)身在人群里尋找青崖先生,只見老人站在街角,含笑望著他,眼神中滿是欣慰。
放榜后,青崖先生帶著陳生來到終南山腳下。山澗溪水潺潺,清澈見底?!坝涀?,” 青崖先生望著奔流的溪水,“道在低處,在不爭處。就像這溪水,看似柔弱,卻蘊含無窮力量?!?陳生蹲下身,捧起一汪清水,感受著水流從指縫間滑過,心中豁然開朗。陳生俯身將一片落葉輕輕放入溪流,看它隨波逐流,漸漸遠去。山風拂過他的衣袖,帶來泥土與草木的清香。此刻的他,終于懂得青崖先生話語中的深意——所謂賢能,不在于聲名顯赫,而在于以平和之心,行順應自然之事。這份頓悟,恰似山間明月,雖不張揚,卻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踏入仕途后,陳生以 “無為而治” 的理念治理一方。他不刻意爭政績,不盲目攀高位,鼓勵百姓依循自然規(guī)律耕作,調(diào)解糾紛時也常以道家思想引導人們放下執(zhí)念。
一日,陳生管轄的村落突遭大旱,田地龜裂,百姓心急如焚。鄰縣縣令忙著向上邀功,大興土木修建祈雨臺,場面轟轟烈烈。陳生卻帶著百姓疏通舊水渠,引山澗細流灌溉農(nóng)田。他記得青崖先生說的 “水利萬物而不爭”,堅信順應自然比強求虛名為實。最終,鄰縣祈雨無果,百姓怨聲載道,而陳生治下的村落因細水長流,保住了半數(shù)莊稼。陳生站在田埂上,望著劫后余生的麥田,遠處百姓修繕房屋的身影與天邊歸鳥交織成一幅堅韌的畫卷。山風掠過他束發(fā)的玉簪,恍惚間又聽見青崖先生在學館后院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這自然界的瞬息萬變與人間災禍,何嘗不是道的另一種顯現(xiàn)?他輕撫腰間已溫潤通透的玉玨,轉(zhuǎn)身踏上去往縣城的青石路,鞋底沾著的泥土,恰似他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連的印記。
這場旱災過后,陳生愈發(fā)堅信 “道” 的力量。這天,縣城中突發(fā)一起商鋪糾紛,綢緞莊掌柜與布莊伙計扭打在一起,艷麗的綢緞與素色粗布糾纏成團,散落滿地。陳生分開眾人,目光掃過狼藉的貨物,忽然想起青崖先生曾說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也想起第二章里東市富家公子與綢緞莊老板的沖突,以及善惡因果的顯現(xiàn)。他蹲下身子,拾起半匹撕裂的綢緞,指尖撫過布料邊緣參差不齊的毛邊,突然想起玉蘭樹新生的嫩芽——那些脆弱卻堅韌的生命,從不與疾風爭高下,卻在靜默中抽枝展葉。
他抬手示意眾人安靜,聲音沉穩(wěn)有力:“各位可知,綢緞與粗布雖質(zhì)地不同,卻都能蔽體御寒,正如這商鋪生意,本應相輔相成。美丑善惡、華貴質(zhì)樸,本無絕對界限。若執(zhí)念于彼此對立,反倒失了生意的和氣,壞了鄰里的情分。經(jīng)文所言‘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不如各退一步,尋個共贏之道。”綢緞莊掌柜與布莊伙計面面相覷,眼中的戾氣漸漸消散。布莊伙計撓了撓頭,拾起地上的粗布,訥訥道:"陳大人說得在理,咱兩家本就是街坊......"綢緞莊掌柜也紅著臉,將撕裂的綢緞疊好:"是我一時糊涂,只想著爭這口氣。"陳生見氣氛緩和,又指著滿地貨物說道:“這撕裂的綢緞,修補后仍能裁衣;散落的粗布,整理好照樣蔽體。紛爭如亂麻,看似難解,實則只要心懷包容,便能尋得頭緒?!闭f罷,他俯身將綢緞與粗布分別拾起,整齊疊放,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平人心的褶皺。圍觀百姓紛紛點頭。見雙方態(tài)度軟化,陳生又指著街角茶館屋檐下并排懸掛的風鈴與鳥籠道:"這銅鈴遇風而鳴,雀鳥困籠求飛,本是兩樣景致,卻因檐角相依,倒成了往來行人駐足賞玩的風景。生意場上亦是如此,與其做困獸之爭,何不互為羽翼?"說罷他解下腰間玉玨,溫潤的光澤映著滿地布料,"這玉玨經(jīng)歲月打磨方顯溫潤,人心亦需這般沉淀。"
陳生又召集附近商戶,提議成立互助商會,平日里相互幫襯,遇到紛爭共同商議解決。商戶們紛紛響應,一場劍拔弩張的糾紛,在道家智慧的調(diào)和下,化作了共謀發(fā)展的契機。商戶們散去后,孩童們嬉笑追逐著滾過青石路面,驚起檐下白鴿撲棱棱飛向天際。陳生望著振翅的白鴿,忽然想起青崖先生說過“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當眾人不再執(zhí)著于虛名浮利,市井間反而煥發(fā)出生生不息的活力。他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槐葉,葉脈在夕陽下清晰可見,恰似這世間看似紛繁、實則有序的大道。
夕陽的余暉透過街邊槐樹的枝葉,在眾人身上灑下斑駁光影。陳生望著這和諧的一幕,恍惚間又看到了青崖先生在東市講解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 的場景。那時的困惑,如今早已化作治理一方的智慧。陳生撣去案頭的槐葉碎屑,望著商會新立的章程文書在暮色中微微起伏。燭光搖曳間,文書上墨跡未干的字句與《道德經(jīng)》泛黃的竹簡漸漸重疊——原來“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智慧,并非玄奧莫測的空談,而是藏在調(diào)解糾紛的每一句話、修繕水渠的每一道裂痕里。
此后,陳生處理事務愈發(fā)得心應手,將 “道” 的智慧融入日常治理的點點滴滴。每當夜幕降臨,他總會獨坐書房,就著一盞油燈,翻開那本珍藏的《道德經(jīng)》。書頁間夾著的是從窗外飄落的玉蘭花瓣,雖已干枯,卻依然保留著初遇 “道” 時的模樣。窗外月光如水,灑在案頭,他細細品讀每一句箴言,時而提筆批注,將自己在實踐中的感悟一一記下。這些批注,既是他對 “道” 的思考,也是他在追尋 “道” 的旅程中,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足跡。一日,陳生在書房批注經(jīng)文時,忽聞窗外傳來孩童清亮的歌謠:“大道至簡,不爭為上;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歌聲稚嫩卻堅定,驚得他手中狼毫微微一顫。墨汁在竹簡上暈開,倒像是夜色里悄然漫漲的春溪。推窗望去,竟是幾個村童舉著自制的竹蜻蜓在巷口嬉鬧,他們追逐的身影被月光拉長,與當年學館后院放風箏的場景漸漸重疊。陳生望著孩子們純真的笑顏,忽然意識到,自己踐行“道”,不正是在守護這份不染塵埃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