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了。黑牢里,維克多默默地用指甲在墻上添了一條豎杠,
就在另外九條豎杠的旁邊,長短一致,間隔均勻。他曾經(jīng)聽說過一些關(guān)于監(jiān)獄的事情,
也聽說過關(guān)于地牢的傳說。在那些故事里,平凡或者不凡的犯人們就是這么計算時間的,
直到被釋放或者被處死,抑或是逃出生天。
自己的這些杠杠會成為將來那些住客心中的一個傳說吧……他抬頭仰望著頭頂狹小的通風(fēng)口,
看著陽光穿過小孔形成的細(xì)長光柱,嘆了口氣。
------------十天以前。博爾多鎮(zhèn)位于佛倫斯王國的東北方向,
勉勉強強算得上地處腹地。南邊的蟲災(zāi)自然是與這里毫無關(guān)系,
北邊的獸潮也很少會波及到這里——上一次有魔物侵襲到博爾多鎮(zhèn),
好像是七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這個鎮(zhèn)子還沒有這么繁榮,也沒有那么多的人。
若不是邊境上不時傳來的捷報與警訊,人們幾乎就要把獸潮的事情忘記了。同往常一樣,
十六歲的健碩少年維克多肩上擔(dān)著五六張完整的野獸毛皮,腰上挎著一臂長的砍刀,
手上提著一把整根木頭削成的長弓,慢悠悠地行走在博爾多鎮(zhèn)的街道邊上。
他有著一頭稍顯凌亂的黃色長發(fā),從腦袋上披下來,直到肩膀,
隨便拿亞麻布條扎了個小馬尾。至于容貌,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
扔進(jìn)人群或許就再也找不出來。維克多是來交易皮毛的,
這是他與他父親唯一的收入來源。如果一切順利,
他將會把這一摞皮子扔在鎮(zhèn)子北邊的皮革作坊里,換上幾枚銀幣——鎮(zhèn)上的人稱作利弗爾,
然后買上一大包鹽,再挑一些從獵物身上得不到的雜貨,裝到自己背不下,
再順著原路回到山上。如果真的一切順利,那維克多就將延續(xù)自己作為獵人的生活。
每日行獵,剝皮抽筋,去鎮(zhèn)子上交易山貨。
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或許能找個愿意跟自己過日子的姑娘生幾個孩子,
然后……但就在這一天,
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巨大危機——第一次是在維克多十二歲的時候,
面對一頭餓急了的孤狼。一聲清脆的號角,讓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為之一空。
維克多以前聽過這種旋律,這表示將有大人物到來。他原本就走在街邊,
這時更是朝里縮了縮?!笆钦l呢?”周圍的平民低聲議論著。當(dāng)人群最終散開,
三竿旗幟在街道的盡頭顯現(xiàn)出來。王室獨享的烈日紋飾,照耀著一柄豎起的短劍。
“是三王子!”有見多識廣的商人認(rèn)出了這個紋章,帶著些許得意嚷了出來。
于是人群大嘩,紛紛長出了一口氣——一個謎底揭開了,實在是值得慶賀。
“私生子查理……”某些角落,隱約可聞小聲的議論,“一個女奴的兒子!
”說話的并非什么豪門貴族,也不是與佛倫斯王國的王室有著什么深仇大恨的神秘人物。
那只是一些頑固的持出身論的平民,在相互間發(fā)泄對這個世道的不滿,
以及教導(dǎo)其他不知情的路人。三王子在兩年以前還不是三王子。
雖然體內(nèi)流淌著國王的血液,但私生子的身份卻讓他只能住在神廟里,
每日供奉著王國的守護(hù)神:太陽神迪爾。按照一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查理,現(xiàn)在的三王子,
曾經(jīng)的小僧侶,將會這樣度過他的一生,直到死去?,F(xiàn)在,
私生子查理是王國禁衛(wèi)騎士團的統(tǒng)帥,無論是西邊的德拉王國,還是北邊的無盡密林,
都留下過他勝利的痕跡。一個新近崛起的戰(zhàn)神般的人物,王國未來的希望,
一個傳奇的私生子。平民們不知道這兩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們只知道王國出了一名威武的將軍,國王多了一個好兒子。
原本碌碌無名的查理則得到了一個并不怎么響亮的綽號:私生子。
——能有綽號的貴族都是要在史書上留名的,盡管這個綽號并不怎么好聽。
但這并不妨礙查理受到人民的愛戴。德拉王國那個信奉風(fēng)神的國度倒也算了,
北方的無盡密林可是獸潮的源頭。三王子能在那里建功立業(yè),那就是英雄?,F(xiàn)在,
英雄來到了博爾多鎮(zhèn)。騎著高頭大白馬,身穿擦得雪亮的鎖鏈甲,
胸口與腹部是幾片弧度優(yōu)美的金屬片,撐起外邊套著的雪白罩袍。
罩袍上的太陽紋飾在午后的陽光下,明亮異常。那一頭金黃耀眼的頭發(fā)在腦后服帖而順滑,
足以迷死萬千懷春女子?!爸T位王國的臣民?!庇⑿鄄槔砜刂硐掳遵R,
讓那牲口慢慢踱著步子,口中喊道,“北邊的獸潮已經(jīng)被擊退,王國重新回復(fù)了和平!
”不愧是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壓過了所有嘈雜。
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當(dāng)然,他是走一段說一段的,所以這倒不值得夸耀。
“陛下萬歲!”獸潮的恐怖是眾所周知的,即使沒見過也都聽說過,于是人們歡呼雀躍,
“查理王子萬歲!”反正這里不分萬歲九千歲,隨口那么一喊,也沒人會來追究。
維克多平日里沉默寡言,在這種氛圍下也不自覺地受到感染。他漸漸開口,先是小聲,
然后高聲歡呼,只覺得如夢似幻,仿佛身體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卻又覺得十分舒暢。
“獸潮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歡呼中的維克多在心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著,
“不過這樣挺高興的?!辈槔聿⒎枪律矶?。他身后約一個馬身的距離,
是三個擎著王子旗幟的親衛(wèi)騎士,與查理的裝備相仿,只是罩袍的紋飾更加簡單。
在他們身后,則是一百扛著長槍的士兵。雖然沒有列裝閃亮的鎖甲,
但他們身上的皮質(zhì)甲胄也并非凡品。這一支隊伍若是放到戰(zhàn)場上,或許稍顯渺小。
但扔進(jìn)這么一個小鎮(zhèn),卻讓人心生敬畏。圍觀群眾依舊歡呼著,
但在這支軍隊經(jīng)過自己面前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將頭低下,不敢正視。維克多沒有低頭。
對他而言,雖然這些士兵殺氣凜然,威風(fēng)八面,卻怎么也比不過山中嗜血的野獸。當(dāng)然,
他并不想引起別人注意,但在這個時刻,維克多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多么的顯眼。
當(dāng)私生子查理從他面前的位置經(jīng)過的時候,他羨慕地打量著王子、騎士還有士兵身上的鎧甲,
嘴巴微微張開,險些就流下了口水。當(dāng)然,他并不至于因此而觸犯什么王國的法令。
過往的士兵們對于維克多眼中的羨慕之情感到十分滿意,有的甚至朝他露出了些微笑。
查理王子也在打量他。盡管馬匹已經(jīng)慢慢走過維克多的面前,但王子回過了頭,
繼而回過了身。目光先是掃過了維克多肩膀上的獸皮,
然后盯了兩秒被他臨時背上身的長弓弓梢,最后路過了維克多身上的獸皮外套,
終于收了回來。竟是一眼都沒有看臉?!罢J(rèn)住那個獵人。
”王子對身后的親衛(wèi)騎士之一吩咐道,“我有用。”下達(dá)命令的人沒有說為什么,
接受命令的人也沒有問。主從之間只是一句話,外加一個點頭,就決定了一名少年的命運。
被改變命運的少年對此一無所知。當(dāng)王子的隊伍從鎮(zhèn)子的那一頭走到了這一頭,
平民們也就散了。行路的行路,逛街的逛街,樂意站在原地交流心得也是有的。
三王子殿下率軍駐扎博爾多鎮(zhèn)外,據(jù)說是在這一次的平定獸潮的過程中受了些傷,需要調(diào)養(yǎng)。
“軍紀(jì)嚴(yán)明……”有議論聲?!安粩_民……”各種褒揚。
“私生子查理……”老古董始終存在。維克多聽著周遭的各種議論,
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他更關(guān)心那支軍隊會不會騷擾到自己的生活——鎮(zhèn)子旁邊的山不高,
獵物也就那么多。若是那些士兵閑來無事進(jìn)林子排遣寂寞,
自己和父親的日子肯定會變得更加艱苦。無論如何,先把這些皮子出手吧。
賣完皮子,維克多一身輕松地在大街上徘徊,
猶豫著是不是要去酒館里聽聽詩人們的故事,順便打聽些外面的趣聞。
他凝望著松針酒館的大門,手中緊握剛剛換得的銀幣,心中糾結(jié)?!百I鹽,
買布……”少年心中默默盤算,“一共是……”一陣劇痛從腦后襲來,維克多眼睛一翻,
癱倒在地,利弗爾撒了一地,碰撞著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引來許多目光。“緝拿要犯,
閑雜人等回避?!眱蓚€白袍男人站在倒下的維克多身旁,冷冷地掃視著那些或是尖叫,
或是圍觀的平民,語氣冰冷,透著殺氣。原來是緝拿罪犯啊……圍觀眾們恍然了。
他們的眼睛齊齊地瞄了一眼白衣人腰間的佩劍,又掃了一眼白衣人胸前的王室紋章,
漸漸散了?!昂孟袷悄莻€獵戶……”等到走遠(yuǎn)了,才有人輕聲議論,“想不到啊,
平時看起來挺老實的……”“是啊,誰知道呢,殺了人逃進(jìn)山里的吧?!庇腥藨?yīng)和。
于是大家相視點頭,偷瞄了一眼架住維克多離開的兩個男人,
開始贊頌起查理王子的英明來。一個通緝犯,這得是多大的隱患呀!街道上恢復(fù)了平靜,
就好象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路過的平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情,
直到鎮(zhèn)長慌慌張張地跑到公告處緊急宣讀了一份關(guān)于查理王子勇擒惡賊的通告,
他們才重新想起這件事來。歡呼一聲,再議論一番,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
小鎮(zhèn)重新開始熱鬧起來,并不因為少了個人而稍顯慌亂。而當(dāng)維克多醒過來的時候,
他已經(jīng)在黑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