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并不是一間普通的牢房。它大約是在二十年前建成的,
專門用來收押在博爾多鎮(zhèn)上出現(xiàn)的兇犯。有些是搶劫,有些是殺人,
還有些是在酒館斗毆——這不是什么太大的罪過,
但拒捕的時候捅翻兩個民兵就是另一回事了。這間建造在地下的牢房在過去的二十年里,
招待過許多客人。那些來到黑牢做客的兇犯們都曾經(jīng)留下過自己的痕跡。
或者是如維克多一般的豎杠,或者是一些奇怪的涂鴉,又或者是顱骨的碎片與綻放的鮮血。
沒有詩句,也沒有宣言,識字的體面人住不到這里來。維克多醒來的時候,
神志還有些不清。他睜開了眼睛,然后閉上,然后再次睜開。一片黑暗。
他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發(fā)現(xiàn)沒有遮眼布,于是感覺一陣絕望。我瞎了嗎?
他抬頭仰望天空的方向,深吸一口氣,打算向太陽神訴說自己心中的痛苦。
這口氣最終被慢慢吐了出來。因為他看見了星光。星光很微弱,那扇透氣的天窗也很窄,
但在這一片純黑的環(huán)境下,卻讓漸漸習慣黑暗的維克多有種重見光明的喜悅。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不是喜悅的時候?!熬让?!
”少年人在一瞬間的猶豫后放聲大喊,“放我出去!救命?。 薄胺盼页鋈ァ?,
這或許是人類歷史上被說起的最多的廢話之一。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
“救命啊!”維克多繼續(xù)努力著,“救命?。∮腥藛??放我出去!
”這次有了些回音,但還是沒有人應答。“好吧,這是個牢房。”維克多嘆了口氣,
放棄了嘗試,開始觀察起自己的處境來,
“不知道是鎮(zhèn)上的還是被什么人給綁架了……”借著微弱至極的星光,
維克多用他那雙已經(jīng)習慣了黑暗的雙眼查看四周。他能辨認出墻角放著的是一張簡陋的床,
上面毛毛躁躁的應該是稻草之類的東西。另一個角上有一道溝渠,
或許是如廁的地方也說不定。維克多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想看看還剩下些什么。
弓是肯定沒有的,砍刀也被收走了。之前握在手上的銀幣不在身上,
但衣服還是原來的那一身。維克多用力捏了捏獸皮外套的下擺,
隱約感覺到那熟悉的、硬硬的觸感,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氣。
那里是他父親六年前送給他的毒藥,據(jù)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寶貝,
連神都可以毒倒的寶物——當然維克多是不信的。但用來保命倒真是不錯。
挑上幾粒粉末用一杯泉水調(diào)開,再將箭矢浸泡一下,只要能射中獵物,哪怕是最兇猛的棕熊,
也會在幾個呼吸的時間里軟倒在地上。唯一的副作用就是這樣殺掉的獵物就不能吃了。
或許能吃,但父子倆都沒這個膽量。維克多只用過一次,對手是一只發(fā)了瘋的棕熊。
從此他就將這一小瓶毒藥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比如現(xiàn)在。好吧,
他從來沒想過竟然還會遇上這種倒霉的事情。
小瓶本就快見底的毒藥本來是打算在遇上諸如發(fā)瘋的野豬或者另一頭發(fā)瘋的棕熊的時候用的。
如今……不知為何,維克多的腦海里閃過了許多過往聽說過的故事,
大多都是那種需要死上幾天幾夜的極刑。于是他顫抖了一下,緊緊握住了衣服上的突起,
呼吸急促起來。“我還不想死!”維克多在大口喘氣的時候心中吶喊著,“我還不想死!
”于是他迅速用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尋到了似乎是門的方位,飛快地撲了過去,
開始拼命的砸門,將那厚實的木門砸的碰碰作響,聲音沉悶?!胺盼页鋈?!
”維克多聲嘶力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做了什么?放我出去!
”這種徒勞的嘗試大約進行了有一個小時。終于,維克多累了,乏了,放棄了。
他靠著門旁的墻壁坐下,抬頭看著天窗灑落的那一抹淡到不易察覺的星光,慢慢睡去。
第二天,維克多是被一陣器皿與木門碰撞的聲音吵醒的。常年行獵,
有時天黑了也不一定能及時回到溫暖的木屋,維克多的睡眠一直很淺。他猛地睜開眼睛,
扭過頭,看見從木門底下慢慢探進來一個木盤,上面裝著一疊腌肉,配上幾片綠葉,
看起來很是豐盛。木盤是從木門地下的一個狹窄的活動格子送進來的,
維克多看著那被頂開的擋板,感覺到了一些希望。“喂,等等!
”他知道木門后面一定有人,所以再一次用力砸起門來,“你是誰?為什么抓我?
我犯了什么事?”沉默。木盤完全遞進來了,活動的擋板沒有了木盤上食物的支撐,
頹然落下,擊打出“碰”的一聲悶響。這一聲打在門上,也打在維克多的心上。他愣了一下,
然后發(fā)瘋般地錘起門來:“喂!說話?。槭裁醋ノ?!你們想要干什么?
”依舊沒有回答,維克多只好按照自己的猜測繼續(xù)喊道:“如果你們是想勒索贖金的話,
我家是山上的獵人,我們家沒錢!如果你們是把我當作什么殺人犯的話,向迪爾起誓,
我絕對不是壞人?。 遍T外的人仿佛沒有聽見維克多的叫嚷。有腳步聲出現(xiàn),漸行漸遠。
太陽神迪爾也似乎沒有理會這個年輕信徒的意思。沒有傳說中瞬間腐朽的木門,
也沒有突然破開的泥墻,更沒有挖錯了越獄隧道的獄友。什么都沒有,只剩維克多一個人,
傻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不管怎么說,吃的還不錯?!本S克多嘆了口氣,搖搖頭,
從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早飯,
“有肉吃……”過去肉是每天都有的吃的,維克多父子兩個都是出色的獵人。
但能在牢房里吃上肉……維克多想起了那些詩人們說起過的最后一頓飯,心里突然抽了一下。
“死就死吧?!本S克多長出一口氣,坐倒在地上,雙腿盤起來,端起了木盤,
“據(jù)說死了之后還要在冥河上走很長一段路……吃飽了也好有力氣。”自言自語地說完,
維克多咽了口唾沫,狼吞虎咽起來。這一盆肉若是放到酒館里去賣,
大概能賣半個利弗爾,五個銅子兒,夠兩個人吃。但在維克多的家里,
這也就是一頓飯的事情。他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感覺到了口渴。“喂!我說,有水嗎?
”維克多放下盤子,起身走到了門邊,邊砸門邊喊道,“有水嗎?飯得吃,水也得喝啊!
”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兒,門下的擋板又動了起來。一個巴掌大的木碗被推了進來,
里面灌滿了清水。因為突然的停止,這水還灑出了一些?!氨P子?!蓖膺吥侨说统恋卣f。
說話了?“為什么抓我?總得給我個理由吧?”維克多趴下了身子,
將嘴巴湊到那活動的擋板前,激動地說,“就算我在山里打死一頭野鹿,
我也會對它表達我的敬意和不得已的!”他的激動沒有得到適當?shù)幕貞?/p>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那個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盤子。
”這低沉的聲音也沒有得到適當?shù)幕貞?。維克多無視了他的要求,
緊緊抓住了這個難得機會繼續(xù)勸道:“我就是個普通的獵人,沒有什么利用價值的,
你們抓了我也沒好處,還得花錢養(yǎng)著我……放我走吧。如果你做不了主的話,
你跟你的老大說一下,放我走吧。”“你只有這一個盤子。”那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如果你再不給我,我也懶得要了,晚上你就吃自己拉出來的東西吧。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獵人,要懂得審時度勢,知道什么時候能開弓,什么時候該躲著。
什么時候該硬,什么時候該軟。所以維克多很聽話地將木盤塞了出去。
“喝完水把碗也遞出來。”那聲音回復了初始的低沉,“至于你,等著吧,
有你出來的那一天?!闭f了幾乎等于沒說,
但維克多終于松了口氣——看來是不打算要他的命了。沒聽見嗎?有自己出來的那一天。
那就等著吧。雖然……很無聊,并且心中依舊不安。乘著這個時候,
維克多開始在天窗投射的陽光的照耀下觀察起自己的居所了。墻面很干凈,并且平整,
沒有傳說中的痕跡。那張床上鋪的的確是稻草,似乎還挺厚的樣子。此時正是晚秋,
動物們胡吃海塞的季節(jié),也是人們添衣服的時候,這些稻草倒是夠用。
昨天看到的那條隱約的溝渠,確實是用來解決生理問題的。兩頭有手臂粗細的通道,
中間是半臂深的溝槽。這實在是讓維克多有些吃驚了。自己究竟是被誰綁了過來,
竟然能住那么高級的牢房?腳下蹭了蹭地面,平整硬實。
完全不像那些吟游詩人們描繪的傳統(tǒng)牢房:臟,亂,差。維克多越發(fā)安心了。其實,
如果維克多真的是一個兇惡之徒,那他就知道這里的陳設意味著什么了。硬實的地面,
絕了犯人挖洞越獄的念頭;平整的墻面,
說明在這里住過的客人什么痕跡都不可能留下——留下過是一回事,
但總能洗干凈的;至于那沒有蓋子的沖水溝槽,
則是將犯人的生活質(zhì)量牢牢地掌控在監(jiān)獄管理者的手里——看你不順眼,就是不給你沖水,
你還能咬我么?若是傳統(tǒng)的牢房就不可能有這種問題。一個加蓋的木桶雖然簡陋,
但犯人要是實在受不了壓迫的話,還能端起來往外潑,來個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維克多不知道這些,也不打算逃跑,所以他很高興,
仿佛真的已經(jīng)脫離了讓他絕望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