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封信何風先生是這種人,身體敦實,頭發(fā)灰白,一張平靜的臉上眼睛很細很長,
鼻子很圓很大,肚子有些肥,喘氣常常要嘴巴打打掩護,或許是這個原因,
他的兩顆牙齒常年支在嘴唇上,像是外開的推窗。其貌不揚,可他是個有名的人,
這不只是說他的學問和作品,還是說他的品格。他對人對事都格外注重,他說,
知道了對錯那做錯事就成為難題了,主要還是為了求個心安理得,
因此務(wù)必要知道和完成兩件事——原委和是非。這樣的事是常常發(fā)生的,
比如:別人問他個事,他往往要一連問上幾個“為什么”和“怎么會”,
然后才說自己的看法;而他很少高談闊論,也聽不得別人大談特談;要是有人請他幫忙,
他非但要出力,還時不時地要問一下“好不好”。
他這樣要求自己——要在時代的正道底下分辨是非,而當今的大道要求他為人類的前路,
為人類的生存和自主考慮,所以對于所有的事都要進行分辨,然后撥亂反正。
因此誰見到他都是那么的正色,誰提到他都不敢褻瀆。這一段時間他都在繞著一件事轉(zhuǎn),
那還恰好是在他過完五十七歲生日的三天之后,也就是五個月前的三月十八,
他接到了一封信,上面的來件地址是——“壩線泰山城教育區(qū)教育委員會”,
還蓋著一個黃亮亮熒光的印章,是“聯(lián)合政府教育委員會人事部”的戳,
可卻是一個名為“馮山”的人的私人性質(zhì)的信件(蓋戳可能是為了表明身份和表示鄭重)。
上面說:“萬分尊敬的何風先生:給您寫信的是馮山,現(xiàn)在教育區(qū)作為委員會委員,
先前在張聲先生的住處與您交談過,不知您是否有印象?希望您看到這封信能愉快!
希望您一切安好!我給您寫這封信主要是為了邀請您在新建成的學校教授歷史,
希望聽聽您的意見。這所學校我們暫定其名為‘復(fù)望’,是盼望能重燃人們生活的希望,
同時若能假‘往’字來稱呼,也表達了我們的一些觀點,自然定與不定還是要看人們的反應(yīng)。
這是大海線(壩線)上的第一所學校,要依著我的激動來說,
這也會是以‘曙光’紀年的人們的第一所陸上學校,
這意味著在陸上的生活終于迎來了一匹可堪驅(qū)車的馬!我想大家也會為這一進步感到驕傲,
也會為發(fā)展充滿希望吧!我想您有權(quán)知道我向委員會推薦您的理由。
我對他們說您有三十年的教學經(jīng)驗,并且您是個正直的人。我愿意比較直接地表露我的真心,
我的想法是:如果一個對五八五年之后及其以前的歷史都了如指掌的人因為他在陸上的生活,
因為他的正直改變了他對地上世界、對外來人和對我們政府的一些看法,
那對人們來說無疑是最有說服力的,無疑是最能讓別人相信的。
這一說法讓我得到了超過九成·人的贊成票。
不過如果您覺得我是在利用您的名氣來達成某些目的,并且有些怒氣,
我在這里先要向您誠心地道歉,并且希望您不要因為這件事拒絕我的邀請。先生,
世界在如巖漿一樣的涌動,同樣又像它一樣的在驟變,
自從我們從地底如一顆蘿卜一樣鉆出地面之后它就難免的進入到這種狀態(tài)了。
我知道您的一些觀點,您對‘外來的人’抱有成見,或許您不愿意我提他們,
甚至不愿意稱他們?yōu)椤恕匀晃乙膊惶岢虻乖趧e人面前,但對我來說,
我相信他們是我們的朋友,事實是,是他們救了我們,是他們?yōu)槲覀冎亟硕际校?/p>
給我們的地面上帶來了全新的東西,先進的東西,有用的東西,
我想至少在這上面沒有人能夠否認!或許我說出的這些會讓您覺得是,用您的話說,
‘被令人作嘔的心玷污的語言’——但告訴您吧,我相信,
并且越來越相信我看到的和認為的。我說出這一點完全不是為了挑釁您,
而是希望您即使不接受任職也一定要來看一看......關(guān)鍵是看一看!
若您還有什么話想對我說,或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寄信到背面的地址,
或者也可以直接聯(lián)系學校,地址是:大海線泰山城教育區(qū)復(fù)望學校。盼望著您!三月十七日,
馮山”辦學校的事早就傳的洋洋溢溢到處都是了,何風也很重視,
他認為這關(guān)系到地上和地下的人會不會變成兩類人(這種趨勢已經(jīng)有些端倪了)。
所以自己也寫過信給到主管單位,推薦了幾個人去任職,
因此當這封信寄來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給他的答復(fù)。至于馮山,也是個歷史研究者,
他能進到所謂的“教育區(qū)”的委員會倒不很令人吃驚,
也能讓他接受——令何風難以忍受的是,這封信里怎么充斥著這么多“新鮮的語言”?
換句話說,憑空的顛倒的語言。他帶著復(fù)雜的心情看完它,
首先是對“復(fù)望”這個詞有很大的別扭,
之后面對“五八五年”這個字眼竟生發(fā)出來一些怨念。他回想了回想馮山這個人,
發(fā)現(xiàn)對他比較清晰的印象是,他是個很瘦很瘦腦袋不太靈光的人。
他們唯一的一次見面大概是七八年前,
七一五年的“第三批次遷移計劃”中到地面上去了——也難怪除此之外他對他沒有別的了解。
可現(xiàn)在他的頭腦里有了個詞可以對應(yīng)上面的這種行為——“奸賊”,
只有奸賊才會將侵略者的行徑解釋為幫助,把小惠看做是恩賜。
單純的“一個瘦子”是不可以引起何風先生的厭惡的,
可是如果這個瘦子是個奸賊那就配得上讓他怒氣沖沖,拳頭磨得錚錚的響了。
他的家人——他有五個兒女,
妻子因心臟的問題早逝了——光是看到這一幕就為這位未曾謀面的來信人感到揪心了,
這是因為他們的父親是個激進的保守者,而且是時局的革命者,
他的脾性不止圍繞著筆尖展開呼嘯,還會隨時隨地展露給任何熟人。這次也不例外,
書房又在此人的盛怒中度過了一晚上??闪钊梭@奇的是,這封信終于沒有被扔掉,
而是就放在了他書桌上,也不是在抽屜里,卻是被壓在了臺燈下面,
看得出來也是擋在了他眼前頭,卡在了他喉嚨里。這樣,也僅是過了三天,
他竟然字斟句酌地進行了答復(fù),在當天晚上他在日記里寫道:“我想我之所以接受,
并非是因為我認同他(在這之前寫著‘并非因為我被他說服了’但被劃掉了),
而僅是因為我想去看一看。希望學校里的人不全是和馮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