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和你搞招聘會上的那套官腔。長話短說，并購交易部講究的是軍事化的團隊協(xié)作。我們期望你有求必應(yīng)、24小時待機，你可以在桌子下放睡袋。除非感染了埃博拉等惡性傳染病，請假一律不批。每年對你的考核是360度無死角的，意味著從MD、VP到實習生都能影響你的績效獎金和晉升。當然，你對公司的所有投資都加了杠桿，回報會豐厚得超乎想象——
一切順利的話，你在四到五年內(nèi)就能成為百萬富翁。我重復(fù)一遍，從你入職莫里斯&莫里斯的第一天算起，四到五年內(nèi)你就能賺一百萬刀，到手。那時你還不到30歲，你的同齡人還擠在狹窄吵鬧的市中心公寓，你已經(jīng)可以在Bridle Path、Rosedale或者Forest Hill買下一棟雙車庫獨立屋，和Drake、Ted Rogers這類名流做鄰居。邁克爾會為你自豪的?！?/p>
“我和他沒關(guān)系?！?/p>
“很好，我想也如此——你真想沾你父親的光，早去干二級市場投資了。我看好你，年輕人。我們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獨立勤奮的新鮮血液。想象一下，當你開著法拉利阿斯頓馬丁，當你參與的交易改寫了歷史，成了彭博、Globe and Mail的頭條時，所有那些曾經(jīng)看扁你的人臉上的表情吧！”
這是董事總經(jīng)理鮑勃一號與亞歷克斯的首次對話，令人振奮得就像希特勒的洗腦演講，以至于亞歷克斯差點忘了這個大餅的前提是“一切順利”，而2008年恰巧是近代金融史上最不順利的一年。
華爾街的次貸危機很快演變?yōu)橄砣虻慕鹑谖C。多倫多TSX指數(shù)跌跌不休，彭博報價屏一片猩紅、諸多百年金融老店搖搖欲墜、占領(lǐng)華爾街占領(lǐng)貝街的游行越演越烈……
比起累死，亞歷克斯更擔心并購交易市場的停滯。如果簡歷上沒啥拿得出手的項目，興許他出道即巔峰，往后面臨的不是降薪就是裁員。公司里有類似想法的不在少數(shù)。部門之間、同事之間的競爭都變得越發(fā)敏感，更短的時間更低的價格，為了蒼蠅腿都要爭個你死我活。
這是辦公室的常見情景：鮑勃一號揮舞著拳頭沖進鮑勃二號——副總監(jiān)的辦公室，喊著：“推介包、演示稿、兩天、噴氣機、卡爾加里、Suncor！”在暗號向牛馬們進一步傳達之前，亞歷克斯已經(jīng)默默完成了破譯：兩天之內(nèi)準備好推介包和演示稿，租一架噴氣機去卡爾加里談有關(guān)Suncor的業(yè)務(wù)。
果不其然，不到五分鐘經(jīng)理布拉特·史密斯——亞歷克斯的直屬上司，就飄到了他的格子間。布拉特是金斯頓人，畢業(yè)于國王大學商學院，這是他在莫里斯&莫里斯工作的第四個年頭。不過，他看上去和豪橫的百萬富翁一點都不沾邊，反而更像一具了無生氣的干尸——青灰的面頰、黑紫的眼袋、聳拉的嘴角、夢游般的步伐……他才連續(xù)工作了兩個通宵。
雖然布拉特的大駕光臨十有八九帶著噩耗，但他這副尊容實在讓亞歷克斯討厭不起來。而且亞歷克斯從來沒見過比布拉特更喜歡摸鼻子的人。每次犯難或者思維卡頓時，布拉特就用左手指捏一捏那脆弱的鼻梁骨，彷佛里面暗藏機關(guān)，每摸一次就能讓他精神抖擻、渾身舒暢。
“明早8點給我，萬分感謝?！?/p>
“沒問題?！?/p>
“對了，忙完我請你去Barchef。城里最好的雞尾酒，還有幾個銷售部的熱辣小妞也在。呵呵，model and bottle，生命之光。”布拉特喃喃囈語著。
亞歷克斯苦笑著拒絕了，說補充睡眠更實際些。
布拉特無精打采地環(huán)視四周，突然兩眼放光。
“我真羨慕你這格子間，安靜得像個洞穴?！闭f著他壓低了語調(diào)，“某位鮑勃和老婆吵了一早，電話還免提，簡直把我逼瘋了。他們小孩嗑藥。”
“在學校派對里不算新鮮事，大麻、蘑菇?！眮啔v克斯說。
“你碰過那玩意兒嗎？或者Molly、K粉一類的?！?/p>
“沒有。網(wǎng)球比賽要尿檢?！?/p>
布拉特詭異一笑，又摸了摸鼻子，悄然游走了。
布拉特指的大概是鮑勃一號，因為另外一個鮑勃——鮑勃二號是個孤僻的怪人。鮑勃二號的老爹曾在艾伯塔省開發(fā)油氣，他才進組時慷慨地讓老板鮑勃一號揩了不少油。當年的鮑勃二號是妥妥的WASP、BSD，自信滿滿、走路帶風，一句“腰疼”就讓整個部門一夜之間換上了人體工學椅。
但老爹破產(chǎn)后，鮑勃二號像變了個人，整天憂心忡忡，內(nèi)耗掛在臉上。后來他干脆閉關(guān)修煉，沉浸在excel中不可自拔，估值模型越復(fù)雜越好，人也長得越來越像《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成了組里小朋友的噩夢。
某個周五臨近下班時，鮑勃二號突然找到亞歷克斯，說下周一要和客戶午餐，需要亞歷克斯周末起草一份投資介紹書。鮑勃二號特意強調(diào)該客戶已經(jīng)見過了高盛與大摩，“但想看看我們有什么新點子。”
亞歷克斯對這個任務(wù)自然不敢怠慢。那個周末他首次用了辦公桌下的睡袋，終于趕在周日23點58分提交了一份長達三十頁的介紹書。然而，整個周一上午鮑勃二號泡都沒冒一下，一點反饋都沒有。他辦公室的門一直緊閉著，怕不是在里面研究造火箭。
亞歷克斯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決定去找上司。敲門進去后，鮑勃二號揮著手打發(fā)人似的表示還沒空看那份介紹書，反正那個客戶多半想白嫖，午餐也取消了。
“但是你把我的周末搞砸了。”亞歷克斯有點忿忿不平地說道。他看到鮑勃二號的目光越過電腦上方瞟了他一眼。
“好吧你這白癡，把所有字體先調(diào)成Helvetica 12號再來浪費我的時間??！”
這回恐怕結(jié)下梁子了。哎，都怪自己太莽撞了！亞歷克斯暗自懊悔。
本來父親邁克爾做的是對沖基金，不能讓并購交易這幫禿鷹叼到什么肥肉。又恰逢金融危機人人自危，同事們對亞歷克斯這種拉不到生意的二代可謂既輕蔑又仇視。
越是這樣，他越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每天披星戴月瘋狂刷臉?，F(xiàn)在看來，這番努力只是自我感動罷了。
下一份裁員名單上肯定會有自己的名字，亞歷克斯失落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