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總以“白癡”“傻子”使喚分析員的鮑勃二號，現在居然能記住亞歷克斯的名字了，不但丟了很多能上臺面的活兒給他，而且破天荒地帶他去Don Alfonso與客戶應酬。這算是“關系戶”之間的惺惺相惜嗎？總之這是好兆頭，說明在下一波裁員潮到來之前，亞歷克斯暫時穩(wěn)住了。
亞歷克斯與布拉特的關系也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某一個周六傍晚，他們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衛(wèi)生間偶遇。布拉特當時臉色煞白，鮮紅的鼻血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滴進洗手盆。他一邊把手紙卷成細條，塞到鼻子里止血，一邊擦拭著洗手臺上零星的血點。亞歷克斯問他需不需要叫醫(yī)生，他精神恍惚地擺了擺濕漉漉的手。
離開前，布拉特瞥了亞歷克斯一眼?！班薲ude，你今天什么都沒看到，懂？”
真是個怪人，亞歷克斯心想。不過，只要布拉特沒有靠買假尿瞞過入職的藥檢，沒有像Patrick Bateman一樣把女人頭放冰柜，沒有朝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多倫多市長開一槍，那布拉特就不需要任何人關心他的狀態(tài)。都是飽受摧殘的成年人，誰又比誰正常多少？
又過了一個月，人力資源部再次宣布將裁員百分之十。很多上午還在一起開會的同事，下午就抱著紙箱離開了工位。整個辦公室的氛圍降到了冰點，陰森壓抑得就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毒氣室。
“放心，通常先拿中層開刀，小朋友們暫時安全?！辈祭孛嗣亲?，對亞歷克斯勉強擠了個笑容。他說自己的門禁卡被保安標紅了，必須離開大樓一會兒，半小時后再回來。門禁卡被標紅意味著布拉特在過去48小時都沒有離開過辦公室，已經違反了公司的規(guī)定。說實話，這種人性化的規(guī)定真不適用于投行的牛馬。
于是布拉特提著電腦包悄無聲息地飄出了辦公室，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沒再出現過。鮑勃二號像瘋了一樣命令亞歷克斯找人。亞歷克斯不停地撥打著布拉特的手機，每隔十分鐘一次，試到第十四次，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了一個焦慮的女聲。
“嗨，我是公寓管理員，布拉特·史密斯先生早上出了點意外，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p>
等亞歷克斯趕到現場時，布拉特已經被宣告死亡。他早上7點在健身房跑步時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死因是心源性猝死。
管理員為亞歷克斯打開了布拉特的公寓，讓他取回公司的手提電腦。公寓里沒有多少家具和私人物品，除了廚房島臺上那擺放整齊的十幾個Labatt Blue酒瓶和紅牛罐子。
“我對房東說，我理應付三分之一的租金，因為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公司。”亞歷克斯耳邊響起了布拉特曾經的打趣，感到一陣心酸。他看到書桌上放著大大小小三塊屏幕，電腦沒有鎖屏，excel建模文件的最后更新時間定格在凌晨兩點半。
并購交易部為布拉特舉行了簡短而低調的追悼會。對同事的意外離世，高層要求所有人遵守“三不原則”：不議論、不接受采訪、不影響工作。
之后，鮑勃一號繼續(xù)在電話上跟客戶談笑風生地討論高爾夫，像一個油膩的二手車商；鮑勃二號翹著二郎腿在會議室里訓斥律師弱智，唾沫星子橫飛；其余大多數員工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腦、十指飛敲……所有人都知道，戲還要繼續(xù)唱下去，戲臺倒了對誰都不好。
人力資源部嫻熟地為死者辦好了各種手續(xù)。為了能滴水不漏地應對家屬和媒體，一個叫娜塔莉的HR女同事特意約亞歷克斯詢問了一些細節(jié)。
“你見過布拉特用處方藥嗎，比如Adderall和Vyvanse？”
亞歷克斯搖了搖頭。
“毒品呢？”
“沒有。不過他是個工作狂，死前連續(xù)工作了48小時?！眮啔v克斯實話實說。
“但這里所有人都是工作狂，不是嗎？”娜塔莉露出了鄰家女孩般的親切微笑。“他的尸檢顯示心臟有問題，一些藥檢呈陽性，而我們認為正是由于違規(guī)使用一些藥物才讓心臟病情惡化，加上不合理的鍛煉，才導致了他的猝死。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老實說，即便布拉特真的用藥，也是因為他的工作強度大。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經理，會主動承擔很多事情。我不記得有多少次，他不知疲憊地通宵工作，恐怕心臟再健康的人都受不了……”
“好了，”娜塔莉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亞歷克斯，“打起精神吧，畢竟你少了一個晉升上的對手。上級目前對你的反饋很不錯，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呢？”
“……不議論、不接受采訪、不影響工作。”
又一個親切的微笑，讓亞歷克斯心中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怖之感。
這讓他想起了有次與另一個組的同事去溫哥華出差。車子路過市中心臭名昭著的Hastings——與費城肯辛頓大街媲美的“喪尸一條街”。各種嗑嗨了的流浪漢要么橫七豎八地躺著，要么姿勢怪異地在街頭走著，如同行尸走肉。
等紅燈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前來乞討，敲了敲車窗。平日彬彬有禮的同事二話不說跳下車對流浪漢就是一頓胖揍，直到后者滿臉血污地跪地求饒。亞歷克斯不得不把同事拉回了車。
“Dude, 犯不著這樣吧？”
“好久沒去健身房了，誰讓它長那么惡心，真他媽暢快！”同事邊說邊啐了口痰。
那一刻，亞歷克斯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崩塌了。
同事穿著John Lobb定制皮鞋和Patagonia馬甲、履歷光鮮亮麗、拿著六位數高薪，但并不妨礙他的靈魂比嗑藥的流浪漢還骯臟墮落。亞歷克斯萬萬想不到在莫里斯&莫里斯，自己居然淪落到與這種人同流合污！他本來只想努力工作、問心無愧地走上人生之巔?，F在他的良心居然成了負擔，怎么會這樣呢？
亞歷克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格子間，對周遭一切興趣缺缺，完全打不起精神。一封新郵件正靜靜地躺在郵箱內。一看發(fā)件人，他猛地倒抽了口氣。
郵件居然來自他那不辭而別的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