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見過這世上最美的風(fēng)景,卻又明白,那風(fēng)景不屬于我
舞臺大概一個籃球場那么大,面向觀眾設(shè)立了一面巨大的LED投屏。而面對舞臺的,除了觀眾席以外,最前面還有三張椅子,上面坐著三名評委。
孟悄悄走在她們這一組的最后面,跟著另兩個人上了臺。臺上的光線很刺眼,孟悄悄看不見坐在臺下密密麻麻的觀眾,卻能看見坐在觀眾席前的三名評委:一名是知名配音演員江自謙,一名同樣是知名配音演員洪鵠,還有一名,便是陸尋。
江自謙銳利的目光像一柄長劍,鋒芒畢露,森冷的刀鋒割裂了她的面具,好像要將她撕破一樣,讓她竟有些心虛。
這時,評委洪鵠說道:“請三位先介紹一下自己吧?!?/p>
楊懿率先湊近話筒,說道:“東煌,三千年前,你我寫在三生石上的約定,你當(dāng)真是忘了嗎?”
楊懿的話引起場上觀眾的側(cè)目和雷鳴般的掌聲。剛才她模仿的,正是時下大熱的仙俠電視劇《仙外飛仙》女主角的聲音。
場面熱了,楊懿這才笑道,正式和眾人打招呼:“大家好,我是5號參賽選手楊懿,來自中央戲劇學(xué)院08級播音主持專業(yè)的,也是《仙外飛仙》中女主角碧游的配音演員?!?/p>
臺下媒體記者的閃光燈爭先恐后地閃了起來,連評委他們也為她獻(xiàn)上了掌聲。楊懿不愧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前輩,氣定神閑地微笑,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極為強(qiáng)大的氣場。
即使只隔著一個人,楊懿的那氣場也極具攻擊性地將孟悄悄籠罩其中。她用余光打量著楊懿,頗為羨慕。對方身上洗盡鉛華的氣質(zhì)并非一朝一夕能形成的,那是無數(shù)歷練累積下來的經(jīng)驗。
洛冰倩立刻不甘示弱地說道:“大家好,我是53號選手洛冰倩。可能對大家來說,我很陌生,因為之前我一直是在網(wǎng)上活動的,也請讓我以在網(wǎng)絡(luò)上的身份向大家介紹我自己。大家好,我是CV落水之濱,也是動畫作品《器之約》中女主角霄雨的配音演員?!?/p>
洛冰倩的經(jīng)驗雖然沒有楊懿的那么精彩,但到底也不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角色,場上為她的而響的掌聲也是不少的。
終于,輪到了孟悄悄。
原本熱鬧的錄制現(xiàn)場因她的出場而陷入奇怪的安靜中,人們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孟悄悄的面具,一邊竊竊私語地討論她的來歷。
“大家好,我是真真?!?/p>
孟悄悄說完便閉了嘴,沒有再說下去的打算。
三名評委各自看了一眼,洪鵠故作驚訝地說道:“這就介紹完了?真真,你這樣可是很吃虧的啊?!?/p>
江自謙突然問道:“你為什么要戴面具參加比賽?”
“我覺得聲音更重要,長相并不那么重要?!?/p>
江自謙頗為意外地多打量了“真真”一眼,然后,他低下頭翻了翻“真真”的資料。待他看見孟悄悄的資料表上填的名字時,猛地一怔。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臺上的“真真”,又迅速將心中的驚訝按下不表。
陸尋做了個手勢,冷聲道:“請開始表演吧?!?/p>
頓時,場上的燈光變暗了些,在孟悄悄面前的顯示屏亮了,跟著亮起來的,還有她身后的大屏幕。
孟悄悄深吸兩口氣,輕輕閉上眼睛,就在這么一個瞬間,她決意忘掉周圍的一切。現(xiàn)在的她并不是在評選聲音的舞臺上,而是在那個炮火連天、硝煙四起的年代里。
在那個年代里,人們苦苦掙扎,生命沒有高低貴賤,人人想的是怎么活下去;純潔天真的女學(xué)生對未來抱有幻想,不敢輕言放棄希望。而她,只是秦淮河畔的一個膽怯的妓女,她沒有這些與生俱來的純真,甚至連姿色都沒有了。
這個晚上,夜很黑很黑,也很靜很靜。她和其他姐妹圍坐在一起,擠在一間小小的閣樓里。沒有人敢先開口說話。因為,她們剛剛救下了一群走投無路的女學(xué)生,并決定代替那些女學(xué)生去日本人的軍營里,做日本人的慰安婦。
可是,小日本的殘暴是出了名的。她們?nèi)ツ抢镒鑫堪矉D,就是去送死?。≌l愿意呢?誰又敢呢?
紅菱說道:“我們是想先把她們哄下來,才那么講的?!?/p>
小蚊子著急了,她有些害怕??墒牵牡椎纳屏加植粩嗲么蛑?,讓她無法接受紅菱的話。她忐忑而小心翼翼地說道:“不管怎么說,不能騙人吧?”隨即,她扭頭看向美花,想從她那兒爭取到一些支持,“美花,你想想看,你要不是被人家騙,也不至于被賣到窯子里面去。”
她的這句話無疑在戳美花的傷疤。果然,美花急了,道:“小蚊子,你少給我裝糊涂,你以為我傻呀?這里的任何一個不去,你都要去,你可是被小日本鬼子點了名的?!”
小蚊子的力氣如同被抽盡了一般,頹然地縮在一邊,恐懼感裹挾著她,她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就在這時,向來穩(wěn)重的玉墨說了話:“我覺得,小日本只要不是發(fā)了瘋,總不至于要我們的命吧……”
……
表演結(jié)束的時候,孟悄悄依然沒有睜開眼睛。她意識到自己仍在顫抖,仿佛依舊置身在那個永無天日的夜晚,她和她的同伴們商討來商討去,每一句話都是在葬送她們自己的未來。
直到燈光亮起,臺下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孟悄悄才從掌聲中恍惚回神,回到了屬于她的安寧人間。
面前,三名評委正在對她們的表演報以禮貌和認(rèn)可的掌聲。
洪鵠是曾為多部電影、電視劇配過音的大前輩,正值風(fēng)華正茂,可謂是配音界的流量大咖。他率先拉過話筒,點評道:“其實,我和楊懿是老搭檔了,今天看到她的表現(xiàn),我非常自豪。另外兩名參賽者也表現(xiàn)得非常不錯,這讓我實在有點坐不住了,我們這些前浪很有可能隨時會被這些后浪拍死在沙灘上啊,哈哈哈哈……陸總,你覺得呢?”
從她們?nèi)齻€人的現(xiàn)場表現(xiàn)來看,專業(yè)又經(jīng)驗豐富的楊懿,無疑是表現(xiàn)最好的,另外兩個人的發(fā)揮也是不相伯仲。駱冰倩的表現(xiàn)力更強(qiáng),更具有張力,而真真的情感表現(xiàn)十分到位。如果從角色貼合的程度上來說,真真方才的表現(xiàn)是完全還原了角色本身的狀態(tài)的,她惶恐、迷茫、既帶著點求生欲的小心翼翼,又帶著角色與生俱來的愚鈍和卑微。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從配音技巧上來說,真真是最薄弱的。她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說話,那種本能富有極強(qiáng)的生命力,但同時,也會成為她的短板——一個配音演員,不可能連基本的配音技巧都不掌握,而情感并不是決定配音演員優(yōu)秀與否的關(guān)鍵。
陸尋不帶一絲感情地點評道:“楊懿小姐表現(xiàn)得十分優(yōu)異,也非常專業(yè);但你的聲線不太適合我們牧禪這個角色。駱冰倩小姐表現(xiàn)得過于外放,同時,你的聲線過薄,也不是很適合牧禪。真真小姐的聲線最適合牧禪,但你的基本功還要再加強(qiáng)。”
場上能見到臉的兩個人的表情都不算太好。不過,楊懿到底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十分有氣度地笑笑,便也釋懷了。駱冰倩的笑容有些僵硬,眼中的不服氣呼之欲出。相比之下,戴著面具的孟悄悄有些格格不入,她禮貌地朝陸尋鞠了一躬。
主持人適時上臺走流程,宣布賽果:“三位老師依次為三位參賽選手亮燈,三盞燈同時亮起,則順利晉級;一盞或兩盞燈沒有亮,則為待定;沒有燈亮,即為淘汰?!?/p>
就在這時,陸尋忽然抬起了手,他轉(zhuǎn)過頭對現(xiàn)場的執(zhí)行導(dǎo)演做了個手勢。執(zhí)行導(dǎo)演立刻跑上臺,對臺下的所有人宣布暫時休息,五分鐘后繼續(xù)直播。孟悄悄她們被請到后臺暫時休息,三名評委相繼離席,看來也是去放水的。
正在做直播的主播對著鏡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朝氣十足地?fù)]了揮手,道:“中場休息,賽果稍后繼續(xù)。大家有什么想看的,請給我評論,我會盡量滿足大家哦!”
孟悄悄走到無人的角落里才摘下面具,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門早就被悶出一層薄汗,而掌心里也滿是汗?jié)n。
孟悄悄吐出一口氣,自己遠(yuǎn)比想象中的要緊張,然而,自己也遠(yuǎn)比想象中的要激動。就在剛才,在用來造聲勢的音效之下,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那種心底深處的癢意又來了,從她的心臟處一路貫穿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讓她的骨血似乎都跟著燃燒了起來。
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話,那個聲音對她說:“悄悄,你一定不能輸?!?/p>
她記得,那是云真的聲音。
孟悄悄不敢怠慢,她只有五分鐘緩和情緒,現(xiàn)在得去找點水喝。
因為時間太短,無法回到后臺去喝水,她記得離休息間最近的飲水機(jī)是在洗手間附近。她靠著墻大口大口地喝著水,一杯溫水下肚,她這才覺得她焦灼的心熨帖了起來。
兩個人對話的聲音忽然傳進(jìn)她的耳朵。
“通稿跟媒體確認(rèn)了嗎?”
“放心吧,目前真真的熱度很高,媒體記者都很配合,要炒紅她,不是難事?!?/p>
孟悄悄心中一驚,無意識地捏了捏手中的紙杯。那邊的對話聲戛然而止,腳步聲朝她的方向走來。她猛地回過神來,要逃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下一秒,她和轉(zhuǎn)彎的陸尋撞個正著,手上的面具被撞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孟悄悄低著頭慌亂地退后幾步,給陸尋讓路。
陸尋卻不急著走,反而彎腰撿起地上的面具,拿在手里隨意地把玩著。
孟悄悄被逼得沒辦法,只能抬頭,對上陸尋沒有溫度的目光。
“你就是真真?!标憣ぞo緊盯著她,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有著她不懂的深意。
孟悄悄心知這次她是無處可逃的,又慶幸還好她只是被陸尋發(fā)現(xiàn),細(xì)想起來,這也算不上多嚴(yán)重的事。于是,她點點頭,輕輕地說道:“是的。”
這時,外面?zhèn)鱽泶邎龅穆曇簟j憣s無動于衷,孟悄悄見他并沒有把面具還給她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面具,提醒他道:“它是我的。”
陸尋恍若未聞,仍是一動不動。孟悄悄有點著急了,正想再次討要面具時,他突然開口道:“為什么在路上哭?”
孟悄悄蒙了一下,道:“?。俊?/p>
陸尋不說話,冷冷地盯著孟悄悄看。她只得努力回想,最近什么時候在路上哭過。細(xì)細(xì)想來,應(yīng)該是那次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想到這里,她心情又低落起來,她平靜地說道:“就是有那么一件難過的事情,你大概是不會懂的。”
陸尋在心里冷哼一聲,把面具還給她。
孟悄悄終于拿到了面具,此時已經(jīng)馬上要上場了,她只能當(dāng)著陸尋的面匆匆忙忙地重新將面具戴上。許是越忙越亂,面具不小心勾住了頭發(fā),痛得她皺眉。
“別急?!标憣さ恼Z氣清淡,他走到孟悄悄的前面,幫她解開纏繞著她的頭發(fā)的帶子。她反常的舉動嚇到了他,她本能地往后退,卻被他冷冷斥道:“別動?!?/p>
纏繞著頭發(fā)的帶子終于被解開了,陸尋冷冷地說道:“下次不許哭!”說完,他就轉(zhuǎn)身冷漠、高貴地離開,留下一腦袋疑惑的孟悄悄。
孟悄悄皺了皺眉,也不敢再浪費時間,朝候場區(qū)走去。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江自謙居然一直站在角落里,對方深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對方就這么觀察了她很久。
江自謙是配音界的大前輩,出于某種原因,孟悄悄一直很崇拜對方,她連忙朝他鞠了個躬??刹幌雽Ψ絽s理也不理她,徑直轉(zhuǎn)身離去了。
……所以,LD的人都是這樣的嗎?孟悄悄的頭忽然有點兒疼。
再次站在舞臺上的時候,孟悄悄居然不那么緊張了。她鎮(zhèn)定自若地看著坐在臺前的陸尋、陳與均,還有臺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觀眾,她忽然覺得自己猶如置身在一場虛幻的夢境里,抑或是那些人正隔著一層肥皂泡看著她。
總之,臺上和臺下的距離差著千溝萬壑。臺上的燈光再絢麗多彩,也只是一個虛妄的夢境。而臺下,那些無法被光照到的地方,才是真實的世界。
第一個上前接受亮燈的是楊懿,在緊鑼密鼓的背景音樂和滿場亂飛的燈光中,三名評委同時亮起了燈。主持人興致高昂地宣布,楊懿順利晉級決賽,成為競爭牧禪配音演員的選手之一。
隨之上前的是駱冰倩,同樣的前奏之后,三個評委都沒有按燈。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駱冰倩難以置信地瞪大了她的眼睛,難以掩飾她的失望與不甘。
兩位知名配音演員對此舉的解釋是:誠如陸尋所說,駱冰倩的聲線太過單薄,變化度不高,的確不適合配牧禪這個角色。
主持人不無遺憾地鼓勵駱冰倩不要灰心,她未來的路還很長。
而駱冰倩淘汰的緣故,孟悄悄沒有經(jīng)歷殘酷的亮燈環(huán)節(jié),就自動進(jìn)入待定席位。
孟悄悄再次朝臺下鞠躬,鞠躬的時候她伸手撫住自己的胸口,發(fā)現(xiàn)那里異常平靜,沒有了劇烈跳動的架勢,可以說,是相當(dāng)冷漠。
孟悄悄回想起陸尋和他秘書的對話,心想,自己應(yīng)該是在對方眼中有利用價值的,所以,不論自己的表現(xiàn)如何,都不會太早被刷掉。
被利用了的事情影響了孟悄悄的心態(tài),在接下來的比賽中,她發(fā)揮得沒有之前的那么出色。饒是如此,她還是成功PK掉了對手,順利地進(jìn)入了總決賽。
四周都是祝賀的掌聲,孟悄悄卻覺得她猶如置身夢中,一切如云似霧。鎂光燈在她的臉上閃爍,讓她的視線都模糊了起來。她依稀想著這樣的畫面:唯她一人戴著滑稽的面具站在喜笑顏開的人群里,是格格不入,也是諷刺別扭。
他們就像是一些零部件,為了確保這個比賽能順利進(jìn)行,而必須出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他們具有功能性,卻并不是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
可是,云真呢?屬于云真的夢呢?
所有進(jìn)入決賽的選手被請到臺上一一亮相,而作為本場比賽的大咖嘉賓,陳與均也在這個時候上臺發(fā)言。
穿著一身休閑西裝的陳與均從后臺走了上來,他的表情嚴(yán)肅,妝容精致。上臺之后,他的目光先是在場上掃了一圈,然后,停在了孟悄悄的身上。
孟悄悄下意識地避開了陳與均的視線。
陳與均移開了目光,拿起話筒,清亮而堅定的聲音很快傳送到會場的各個角落里。
他說:“我不是專業(yè)的配音演員,但我是一名專業(yè)的演員。聲音是表演的一部分,也是演技的一部分?,F(xiàn)在,舞臺在這里,請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你們的演技和實力吧。”
掌聲雷動,三位評委上臺與參賽選手一一握手。
陸尋走到孟悄悄面前,朝她伸出了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了上去。
忽然,陸尋目光深沉地看了孟悄悄一眼:“你不應(yīng)該受外界影響。”
孟悄悄一愣。
陸尋說完這句話,抽回了他的手,朝下一個人走去。
孟悄悄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陸尋的背影。男人寬肩細(xì)腰,穿著修身的西裝顯得特別挺拔??伤纳砩峡偦\罩著一層她看不清的東西,像薄薄的霧,又像是一面模糊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