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既然這世界有光，就會有追光者的存在
臨近過年，喬又澤請假回了家；孟榮接到電話要去鄰市喝喜酒，蛋糕店只能交給孟悄悄打理。還好春節(jié)將至，本市中的不少外地人回了老家，再加上天氣寒冷，愿意出門的人漸少，所以店里的生意，即使孟悄悄一個人也應付得過來。
今天店里照樣沒什么人，只有一個穿得嚴嚴實實的，還用一條圍巾把自己的臉遮去大半的女孩坐在角落里。那個女孩叫了個芝士蛋糕和一杯熱巧克力，卻沒怎么動過。
也許又是陳與均的粉絲，孟悄悄沒有太在意，她得趁著現(xiàn)在的時間為決賽做準備。她打開視頻，開始對著視頻進行模擬練習。
云真曾經(jīng)告訴過她，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配音演員來說，聽力和表達能力一樣重要，要能精準地捕捉到一段臺詞中角色的情緒，并別無二致地將其復述出來，換句話說，就是模仿。
孟悄悄還記得陸尋對她的點評，她的基本功不好，又欠缺表演能力，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突擊，她特意找來了許多臺詞非常好的經(jīng)典作品練習，一遍遍模仿。
孟悄悄選的視頻片段是早年前的一部電影《我的父親母親》，她一遍一遍地練習，到最后，已經(jīng)能完美復刻出演員的聲音和語氣。但她始終覺得不對，在她的復述聲音里面好像缺了點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一舉一動全然落在那個角落里的女孩子的眼里。
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的女孩子緊緊地盯著孟悄悄的一舉一動，當她發(fā)現(xiàn)孟悄悄就這么做復述練習做了兩個多小時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
她忘了自己的“全副武裝”，把臉上的圍巾一扯，幾步走到孟悄悄面前，道：“你這樣是沒用的！”
孟悄悄被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孩子嚇了一跳，等她看清了對方的臉，更是驚訝。
來人竟然是吳語徽。
孟悄悄愣愣地看了杏眼圓瞪的吳語徽一會兒，遲疑地打了個招呼：“你好?！?/p>
吳語徽也愣住了，順著孟悄悄的話說道：“你也好?！?/p>
可吳語徽馬上反應了過來，她在干什么？她可不是來和對方打招呼的??！上次比賽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感覺到陸尋對真真的特別關注，再加上，真真那天的表現(xiàn)的確十分搶眼，她才會難得走走后門，查到真真的真實資料，來這兒刺探軍情的。
她本以為孟悄悄是天賦異稟，可見孟悄悄像蝸牛似的慢吞吞地練了那么久“別人的東西”，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吳語徽甩甩頭，兇巴巴地說道：“如果僅僅靠復制粘貼就想打敗我，那你太天真了！就算你練習一千次一萬次，你得到的也永遠都是別人的東西！我是絕對絕對不會輸給你的！”吳語徽說到這里還不甘心，揮舞著拳頭，信誓旦旦地吆喝道，“吳語徽必勝！”
誰知，孟悄悄還是沒什么反應，吳語徽碰了個軟釘子，滿腔的壯志豪情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
她悻悻地放下手：“你給點反應好不好？你這樣，我會很尷尬的！”
孟悄悄想了想，說道：“你剛才說我練習得再多也是別人的東西，我的確也覺得有點怪，總覺得好像缺了點什么?！?/p>
“當然啦！雖然模仿能力對配音演員來說很重要，但你的模仿在形不在神。光還原她的聲音是沒有用的，難道你打算頂著別人的聲音去配音嗎？在你剛才的練習中，你根本沒有把握到人物臺詞的張力，就是不夠細膩，沒有靈魂。”
見孟悄悄點頭，吳語徽又道：“模仿對于配音演員來說，是一個吸收經(jīng)驗的方式。在模仿的這個過程中，他可以取長補短，同時做素材積累。好的配音演員和好的演員一樣，他們的腦子里永遠有一個素材庫，這樣他才可以在每次表演的時候，從素材庫里面挑選出與當下最為匹配的情緒，來完成表演。所以，你要做的根本不是模仿，而是記錄，明白了嗎？”
孟悄悄恍然大悟，難怪她覺得剛才怎么都找不著感覺。
“謝謝你?！泵锨那牡恼Z氣非常誠懇。
“哼，我告訴你，我……”吳語徽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干什么？剛才是不是指點了自己的對手？該死，這不是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吳語徽懊惱極了，可一想到孟悄悄也沒做什么，剛才一直是她在嘚吧嘚吧，也不好亂發(fā)脾氣。她只好瞪孟悄悄一眼，跺著腳跑走了。
周旭趕到吳語徽約的咖啡店時，吳語徽正坐在座位上打游戲。她的手指瘋狂地敲著手機屏幕，口中狠狠道：“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周旭覺得好笑，買了一杯熱巧克力后，才走過去坐下來。他深知吳語徽的脾氣，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看著她，等她把拿局游戲打完。
還好，吳語徽贏了游戲。
于是，周旭心中要哄吳語徽高興的難度下來了那么一點兒。
他適時地將熱巧克力推到吳語徽面前：“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先喝杯熱巧克力吧。”
“不要，已經(jīng)喝飽了！”
周旭故作驚訝地挑起眉：“除了你們公司和這家的熱巧克力，你居然還能喝其他地方的熱巧克力喝到飽？”
吳語徽沒好氣地瞪著周旭，周旭笑了起來，不再逗她。
“你不是說你要去真真那里刺探軍情嗎？怎么樣，你的對手還讓你滿意嗎？”
“她的底子很差，連練習的方向還要我告訴她。她只不過是有點天分罷了?！?/p>
周旭觀察著吳語徽的表情，輕笑：“哦？只有一點嗎？”
吳語徽撇嘴：“好吧，比一點多一點。你上次不是也看了她的復賽嗎？你覺得她和我，誰厲害？”
“你。”
“真的？”吳語徽雙眼放光，顯然是因周旭這句話，心情大好。
“當然是真的?！敝苄袢嗔巳鄥钦Z徽的頭，正色道，“好了，你不是約我出來，讓我陪你做作業(yè)嗎？”
被周旭這么一提醒，吳語徽委屈地拿過書包，周旭從中拿出一沓書，推到吳語徽的面前。
“好好學習吧，高三生。”
吳語徽不得不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前段時間，她為了準備比賽已經(jīng)落下不少功課了，而高考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配音的工作并不是她放松學業(yè)的借口，更何況，如果沒有好的分數(shù)，她理想中的學校也根本上不了。
吳語徽攤開課本，朝周旭眨了眨眼睛：“周老師，今天補哪門呀？”
“地理?！?/p>
吳語徽的臉一垮：“我討厭地理?！?/p>
“吳同學，偏科不好。你可是要成為國內(nèi)頂尖配音演員的人，所以，你得全面發(fā)展?！?/p>
吳語徽被周旭逗笑了，乖乖地打開課本，聽他為她講解起來。
她把腦袋支在胳膊上，入神地聽著周旭給她講解課本。周旭的聲音溫和又好聽，簡直比冬日里的太陽還要讓人覺得溫暖。尤其是，周旭的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草木香味，每次她聞到，都會覺得無比的安心。
突然，腦袋被人敲了敲，吳語徽回過神來，埋怨地瞪著周旭：“你干嗎？”
“你走神了?！?/p>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吳語徽心虛地捋了捋頭發(fā)，忽然來了興致，“周旭，你為什么這么全能呢，又會看病救人，又什么都懂，還能給我補課，你怎么會這么厲害的？”
周旭的耳朵偷偷地紅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你真這么覺得？”
“當然啦！”吳語徽肯定地點點頭，“在我心中，你可是只比陸尋差了一點點的男人！”
周旭的笑容淡了下來。
這世上的事，豈能皆盡如人意。既然這世界有光，就會有追光者的存在。
“對了，陸尋最近在忙什么呢？”
周旭一愣，吳語徽這么一問他才想起，他似乎有好幾天沒有和陸尋聯(lián)系了。
晨光乍破，浮起氤氳的白霧。
白霧朦朧中，一個冷冰冰的男人站在空蕩蕩的長街盡頭上，像個亙古存在的神明。
朝霞努力穿透霧氣，照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上一層昏黃、溫暖的光暈。那光淡化了他身上的些許冷意，讓他有了一絲人氣。
漸漸地，街上開始有了早起晨跑的人們，每個經(jīng)過男人身邊的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只見男人容貌俊美，臉色蒼白勝雪，黑發(fā)黑眸，衣服上有被霧氣暈濕的痕跡。
這個冷漠如雕塑的男人，正是陸尋。
事情要從前天說起，陸尋并沒有按照神秘人的指示把錢送到信中囑托的地點。對方果然驚慌失措，再次發(fā)來一封電子郵件，仿佛對方害怕陸尋不相信其信中所說。對方便一股腦兒地給出了新的線索。據(jù)對方所說，放火的兇手要針對的其實是陸風，陸可只是一個無辜的替死鬼。對方還說，他有能讓兇手定罪的關鍵證據(jù)，然后，再次約陸尋交易，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證據(jù)。
狗急了跳墻，兔子急了咬人。
對方已經(jīng)方寸大亂，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時機。陸尋來到雙方約定的地點，等待對方來交易?？蛇@次他卻失算了，他等了足足一個晚上，對方都沒有出現(xiàn)。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再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陸尋決定離開。他沒有回家，而是驅車去了郊外的墓園。
今天，是陸可的忌日。
陸尋提著一袋冰激凌、一束花來到陸可的墓前，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墓地上早有一束茉莉花。這些年來，不論他來得多早，那束茉莉花都會比他先一步放在陸可的墓前，年年如此。會這么做的只有他的父親或者母親。
這些年來，他們從來沒有碰到過對方，想來是彼此刻意避開的。
陸尋在陸可的墓前蹲下，他看著冰冷的石碑上刻著的名字，過了好一會兒，才平淡道：“陸可?！?/p>
陸尋拿出一個冰激凌，放在陸可的墓前，道：“你喜歡的冰激凌。”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墓園的風聲嗚咽。
陸尋不知道別人家的哥哥是怎樣的，但他也知道，他并不算個好哥哥。
那時，他也不過是個未滿十歲的男孩，但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他每天忙于學習、運動、看書、畫畫等，時間永遠排得滿滿當當?shù)?。偏偏陸可喜歡黏他，總是哭鬧著企圖讓他心軟，讓他陪她玩，但他向來冷漠無情，他甚至不會哄她。所幸她聰明、乖覺，發(fā)現(xiàn)她的眼淚對哥哥起不了作用，她自然會將眼淚收起。
偶爾陸尋也會買陸可喜歡吃的冰激凌給她，拿到冰激凌后，她便會很快消氣，什么難過都不記得了，獨獨記住了哥哥的好：給她買冰激凌。
過來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不小心撞了陸尋一下，他才從過往的記憶中回過神來。那個滿臉胡子的清潔工低垂著頭，局促地向他道歉，他面無表情地表示沒關系，清潔工才步履蹣跚地離開。
陸尋看著陸可的墓碑，眼神冰冷：“陸可，等著，哥哥會讓那些人給你陪葬?！?/p>
陸尋從郊區(qū)回來，已是華燈初上。
燈紅酒綠的夜色從車窗外一閃而過，陸尋心中沒有任何動容。
街邊的一間名為“舊時光”的私人影院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其是貼在影院門口的一張海報——那是陸可最喜歡的動畫片。那部動畫片來自意大利，因為年代久遠，已經(jīng)很難找到片源，想不到他居然會在這里看見它。
陸尋立刻停車，打算把那部動畫片的DVD買回去。他緩步走進舊時光私人影院，老板是一對老夫婦，兩人是電影發(fā)燒友，收藏了很多正版老片子。影院門口貼的那張海報的動畫片，他們的確有。
但對于陸尋提出的購買請求，老夫婦婉拒了，他們認為電影應該是和大家一起分享的，而不是獨占。老夫婦告訴他，現(xiàn)在盲人觀影廳正在播放這部動畫片，如果他有興趣，可以現(xiàn)在就去聽。
盲人電影院主要是通過第三者將電影的內(nèi)容描述給盲人朋友，讓他們感受電影中的畫面，讓他們即使不用眼睛，也能明白電影中的情節(jié)，感受電影給他們帶來的震撼。
這對講述人的語言要求非常高，如果他不能繪聲繪色地將電影的內(nèi)容描述出來，那絕對會大打折扣。
陸尋循著聲音走進放映廳中，廳中關著燈，隱約可以看見幾個人坐在其中。銀幕上播放著的果然是那部意大利動畫片，而那個正在描述電影畫面的女音，他很熟悉。
孟悄悄。
那個正坐在銀幕前面，手持話筒認真說話的女孩，正是孟悄悄。
陸尋并不去打擾她，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他緩緩閉上眼睛，讓世界陷入黑暗之中，只靠聽來重溫那個故事。
隨后，響起的是干凈的女音。
“這是一片雪地，雪地空曠而寂靜，一個人都沒有。一個女孩兒慢慢地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紅色的長袍，紅色是熾烈的，那是盛夏的太陽照在皮膚上的顏色。她一步一步地走進雪中，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孤單的腳印……”
話筒通電導致的窸窸窣窣的電流聲、輕緩溫柔的女聲交織成一支安眠曲，慢慢擊潰了陸尋清醒的意識。在這一刻，連日奔波的疲累不留情面地朝他襲來，很快將他送入了夢鄉(xiāng)。
電影放完了，孟悄悄起身向那些認真聽她講完故事的盲人們鞠了一躬。盲人們慢慢退場，孟悄悄則負責清場。
自從上次吳語徽指點了她之后，她特意在網(wǎng)上查了下，發(fā)現(xiàn)了這間私人影院，知道這里有全市唯一的盲人電影院，所以，她專門過來，一是，想要鍛煉自己的表達能力；二是，也算做做義工。
這時，孟悄悄發(fā)現(xiàn)最后一排坐著一個人。那人坐得筆直，氣質凜冽如冰雪，頭卻低低的，還偏向一邊，他整個人隱于黑暗之中，看起來，他應該是睡著了。孟悄悄從臺上看去，覺得那人她有些熟悉，不過，更多的卻是尷尬?？磥硭€得繼續(xù)努力，爭取下次講故事的時候，別把人給悶得睡著了。
她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先生……先生，不好意思，我們的電影已經(jīng)講完了?！?/p>
陸尋聽到動靜，緩慢地睜開眼睛，眼底有一瞬間的迷茫。
孟悄悄卻是一愣，心想：怪不得她覺得這人有些熟悉，有這樣氣質的人，她這輩子見過的也只有陸尋一人了。
陸尋迷茫不過一秒，眼底瞬間恢復清冷，表情冷漠地看著孟悄悄，宛若一尊冰雕玉琢的美人雕像。
孟悄悄被陸尋的眼神看得慢慢低下了頭。沒想到，她第一次做義工，卻把觀眾給說得睡著了，她感到羞愧不已。半晌后，她咳了咳，略尷尬地說道：“對不起，電影沒講好?！?/p>
“其他人也睡著了嗎？”
“啊？”孟悄悄一時沒跟上陸尋的腦回路，道，“其他人沒有?！?/p>
“那你為什么認為是你的問題？”
雖然陸尋這話沒頭沒尾的，但孟悄悄瞬間明白了陸尋的意思——如果其他人都沒有睡著，那你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找問題，而不是在睡著的那人身上找問題？孟悄悄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形成自我責備的慣性思維，讓她凡事都喜歡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對不起……”孟悄悄習慣性地說對不起。
“以后不許說對不起！”陸尋冷冷地打斷孟悄悄的道歉。
孟悄悄也不跟陸尋爭辯，她靜靜地看著陸尋五官精致的臉，問道：“好，那我問你，你為什么會聽得睡著了？”
“你講解的有問題?！?/p>
縱然孟悄悄心性平和、寬容大度，也快被陸尋給氣笑了。所以，陸尋這是在玩她了？還是在跟她開玩笑呢？
陸尋冷眸看了孟悄悄一眼，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冷聲道：“盲人的聽力比你想象中的要好，電影中的有些轉場你沒必要再解說一遍，那樣反而顯得畫蛇添足，但遇到的復雜的場景，你可以展開講一下……”
孟悄悄乖巧地點點頭，一副虛心接受、洗耳恭聽的模樣。
慢慢地，孟悄悄越聽越認真，陸尋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講解時的漏洞。她如醍醐灌頂，難怪她總覺解說時有些奇怪，陸尋的一番話就像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脈。
昏暗的燈光灑在兩個人的身上，孟悄悄的頭發(fā)泛著黑亮的光澤，顯得毛茸茸、細細軟軟的，不知從哪來的風將她的發(fā)絲吹動，時不時掃到陸尋的臉上。陸尋的表情還是冷漠如冰雕，心底卻被那發(fā)絲掃得微微發(fā)癢，就像一支羽毛，一下一下撩撥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