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過去了,潰口處仍像張著大嘴的怪獸。役工們按舊法挖出的泥,轉眼又被回流填滿。沈二叔累得直不起腰,啞著嗓子問:“哥,硯兒那法子真能成?”
沈父望著陰沉的天:“這孩子自打上回落水被救后,就跟開了竅似的?!?/p>
第四日清晨,暴雨傾盆??h太爺躲在河邊油布傘下跺著腳對衙役道:“快去把那小子叫來!”
沈時硯冒雨趕來時,袍角已濕透貼在腿上。他望著翻騰的河水,突然解下蓑衣:“勞煩縣令大人調二十人給我,再備毛竹三十根,麻繩五捆?!?/p>
“你要作甚?”師爺急得跳腳。
“建導流渠?!鄙驎r硯指向河道彎處,“在此處開分水口,用竹排引走激流?!?/p>
役工們將信將疑地跟著干起來。沈父默默扛起最粗的毛竹,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頸灌進衣領。當最后一根竹排扎牢時,奇跡發(fā)生了——洶涌的水流順著竹渠奔涌而去,潰口處的水位眼見著降下來。
“神了!”不知是誰喊了句,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歡呼。
縣太爺的小眼睛精光四射:”你小子,做的不錯,師從何人?”
“家中世代務農,不過學生讀書時多看了幾本雜書。”沈時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人,現在可以清淤了?!?/p>
五日后,河道驗收那日,縣衙來了輛青布馬車。沈時硯正在幫沈父包扎手上的傷口,忽聽外面鑼鼓喧天。
“賞紋銀二十兩,粳米十石!”衙役捧著紅綢蓋著的托盤對著沈父道:“縣尊大人都夸沈家郎君機敏過人!”
沈父裹著粗布的手微微發(fā)抖,卻見兒子從容行禮:“學生謝過大人賞賜。這些米糧,煩請分給此次受災的役工家眷?!?/p>
回村那日,老槐樹下擠滿了人。王寡婦扯著嗓子喊:“沈家小哥,給我家二狗說門親事唄!”
沈爺爺的煙桿敲在石板上:“胡鬧!我家硯兒可是要考功名的!”
沈村長一臉欣慰:“沈老哥,你家時硯可是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是出名了,往后還需多照顧著村里阿!”
“瞧村長這話,我們沈家人出自沈家村,自然事事都想著村里人?!鄙驙敔敱蝗斯ЬS齜著一口黃牙笑道。
日頭西斜時分,沈家的板車吱呀吱呀的拐進村口,沈時硯背著藤箱跟在父叔身后,遠遠望見村口老槐樹下烏泱泱的人群。
王寡婦提著個菜籃子第一個迎上來:“哎呦瞧瞧,咱們硯小子這通身的氣派,活脫脫文曲星下凡哩!”
“硯小子往后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教我家栓子認字!”賣豆腐的沈家媳婦擠到跟前,竹籃里還冒著熱氣的豆腐直往沈二叔手里塞。
沈父裹著粗布的手還滲著血絲,臉上卻堆滿著笑:“他嬸子說笑了,小孩子家碰巧讀過幾本治水的雜書?!?/p>
“老弟這話見外?!崩献彘L長杵著黃楊木拐杖分開人群,“時硯這次給咱們沈家村掙了大臉面,過些日子童試若要用車馬筆墨,盡管來尋我?!?/p>
沈時硯剛要作揖,忽然被個溫熱的懷抱籠住。沈奶奶枯樹般的手掌撫過他發(fā)頂:“瘦了,這幾日定是沒吃好睡好。、轉頭又拍打沈父后背:“當爹的也不顧著點孩子!”
“娘,阿硯如今......”
“再大也是我孫兒!”沈奶奶撩起圍裙抹眼睛,拽著沈時硯往家走。
沈家院里飄著炊煙。沈奶奶顛著小腳往灶膛添柴火:“阿硯快喝碗姜湯,這幾日淋雨可別落下病根?!?/p>
“咱們阿硯如今可是大人了?!鄙驙敔斶浦鵁熥?,眼底泛著笑紋。
沈二叔卸下裝工具的竹筐,突然問:“怎的連縣令大人賞賜的粳米都分出去?”
“二叔且看,”沈時硯解開腰間水囊,“若獨吞了全部的賞賜,今日歸家路上可還有這許多笑臉?”
檐下掛著的臘肉在暮色里晃了晃,墻根處堆著不知誰家送來的新腌蘿卜。
沈父咳嗽一聲:“都少說兩句,先吃飯?!?/p>
三個孩子從堂屋竄出來。十歲的淵哥兒撲進沈二叔懷里:“爹!最近我跟桂嬸子新學了好幾種繡樣呢!”五歲的四郎攥著沈二叔擺:“爹、爹我聽張貨郎說縣里糖畫能捏龍呢!你去縣里見過嗎?”
油燈在窗紙上投下暖黃的光暈。沈母將針在鬢角蹭了蹭,繼續(xù)縫補衣袍:“當家的,阿硯這回去考試......”
沈父將手中的線遞給沈母,“我同族里說好了,向族里借牛車送阿硯去。這段時日,家中辣醬生意辛苦你了……”
東廂房傳來細碎說話聲。二嬸摸著新裁的細棉布中衣:“當家的,阿硯還教淵哥兒讀書識字,還說日后松兒到了啟蒙的年紀也要……”
“要我說,這孩子自打落水之后......”沈二叔突然噤聲,窗外竹影沙沙作響。
半個月的時光在書頁翻動間悄然劃過。沈時硯合上《四書章句集注》,指尖撫過沈母新裁的毛邊紙。
這日去河邊挑水,幾個穿桃紅襖子的姑娘“恰好”路過。其中村東趙家的幺女絞著帕子:“硯哥哥,我娘說讓你有空來家坐坐......”
“多謝趙嬸好意。”沈時硯將皂角分給她們:“前日聽貨郎說,縣里繡坊在收雙面繡的帕子?!?/p>
待他走遠,鵝蛋臉的姑娘氣的直跺腳:“真是個榆木疙瘩!”
轉眼到了五月初六。沈母將考籃里的物事數了第三遍:油布包著的炊餅、盛滿參須茶的竹筒、新制的兔毫筆……
“第四次了......”沈時硯捻著考引輕笑。前世高考場景與眼前重疊,只是監(jiān)考官換成了戴著紅纓帽的衙役。
沈父將碎銀塞進他中衣暗袋:“別省著,夜里冷就加床被褥?!?/p>
晨霧還未散盡時,牛車已停在縣試院前。青磚墻下擠滿了穿長衫的考生,忽聽得一聲嗤笑:“哎呦!這不是連考三次不中的沈童生么?”
沈時硯轉頭,見是曾經同窗過的李茂才。這人頭戴綴玉方巾,搖著灑金折扇:“聽說沈兄治水得了賞銀,何不捐個監(jiān)生?”
“李兄說笑了。”沈時硯撣了撣粗布直裰,“圣賢書若是讀通了,怎知粗麻亦不是錦衣。”
銅鑼驟響,人群涌動。巡考衙役舉著牌匾高喊:“搜檢入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