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昊燈的殘片還在掌心發(fā)燙時，高辛皇宮已陷入沸反盈天的混亂。
妘婳跟著宴涼穿過九曲橋，見侍女們抱著染血的錦緞匆匆而過，空氣中飄著濃重的安息香，卻掩不住隱約的鐵銹味。云湛侍立在椒房殿外，向來平靜的臉上竟有一絲慌亂：“殿下，第三位受害者是東宮女官，眉心的咒印與前兩起一模一樣?！?/p>
宴涼的指尖在殿門上凝出一層薄霜：“封鎖全宮，不許任何人出入。阿婳，你隨我來。”
殿內(nèi)燭火昏暗，繡著繁花紋的帷帳低垂。妘婳掀開帳角，看見床上躺著個年輕女子，面色如生，唯有眉心印著一枚淡紫色的星圖咒印，形如北斗第七星“搖光”。她下意識摸向腕間紅繩，發(fā)現(xiàn)繩結(jié)處竟也泛起微光，與咒印形狀隱隱呼應(yīng)。
“是神農(nóng)族的‘北斗往生咒’。”宴涼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此咒需用施術(shù)者的心頭血為引，每殺一人，施術(shù)者便折壽十年?！彼驃u婳，琥珀色眼眸中映著燭火，“阿婳可曾見過類似的咒??？”
她想起離淵與巫族戰(zhàn)斗時的星象術(shù)，想起他玉簡上的北斗圖，指尖不由得攥緊裙角：“這咒印為何會出現(xiàn)在高辛皇宮？難道……”
“難道與離淵有關(guān)？”云湛突然開口，將一盞琉璃燈放在案幾上，“前兩位死者分別是占星閣掌事與御膳房廚娘，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都在燭龍祭那日靠近過燭龍祠?！彼渲谢鲆痪硌蚱ぜ垼厦娈嬛咝粱蕦m的輿圖，三個紅點呈北斗狀分布，“而這里——”他指向輿圖中心，“正是窺天閣的位置?！?/p>
妘婳的心跳陡然加速。窺天閣是高辛族觀測星象的禁地，三年前她曾在離淵的星圖上見過類似的北斗標(biāo)記。她湊近輿圖，發(fā)現(xiàn)紅點之間竟有暗線相連，組成的圖案與離淵教她的“星隕陣”一模一樣。
“兇手在以人命為棋，布下占星殺陣?！毖鐩鲋讣鈸徇^輿圖上的暗線，“而陣眼……”他忽然抬眸望向妘婳，“就在你身上。”
殿外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妘婳轉(zhuǎn)頭，見青鸞正跪在地上，手中的藥碗碎成齏粉，臉色比月光還要慘白：“小、小姐，方才有人從窗欞投進(jìn)這個……”她遞上一張泛黃的紙，上面用松煙寫著：“星隕七日后，蒼梧故人歸。”
落款是離淵的字跡。妘婳的指尖劇烈顫抖，松煙的味道混著熟悉的松香，竟與離淵身上的氣息分毫不差。云湛見狀，立刻捏訣施咒，紙頁上突然浮現(xiàn)出星軌紋路，最終在蒼梧山方位聚成一道血紅色的箭頭。
“是巫族的‘血引術(shù)’。”宴涼接過紙頁，“有人想借你的血脈，打開蒼梧山的上古祭壇?！彼鋈晃兆u婳的手腕，“阿婳，你可記得離淵說過的‘星辰墳場’？那里鎮(zhèn)壓著神農(nóng)族歷代占星師的精魄，而打開墳場的鑰匙，就在你腕間的紅繩里?！?/p>
她猛地后退，撞在妝奩上。銅鏡里映出她蒼白的臉，以及腕間若隱若現(xiàn)的赤色星紋——那是三年前祭壇崩塌時留下的印記，此刻正隨著心跳隱隱發(fā)燙。青鸞忽然驚呼出聲，只見妘婳的血珠滴在地上，竟凝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
“原來如此?！痹普康闹溆∈汁h(huán)發(fā)出微光，“當(dāng)年離淵大人用星葬術(shù)封印祖巫，卻將你的命星與他綁定。如今巫族想借北斗往生咒，將你們的元神一同拽入星辰墳場?！?/p>
妘婳感到一陣眩暈。她想起星辰墳場里那個冒牌離淵說的話，想起宴涼掌心的老繭，忽然覺得這高辛皇宮的每一縷風(fēng)里，都藏著算計。她望向宴涼，卻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她的血珠，眼神中閃過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
“阿婳，我需要你去窺天閣一趟。”宴涼的聲音突然低沉，“用你的血激活離淵的星盤，或許能提前破解殺陣。”
“殿下不可！”云湛出聲阻止，“星辰墳場的兇魂早已覬覦她的血脈，此舉如同引狼入室！”
“那你說怎么辦？”宴涼的語氣陡然鋒利，“等著第七顆‘搖光’落定，看著高辛城化作死而復(fù)生的煉獄？”他轉(zhuǎn)身望向妘婳，目光柔和下來，“阿婳，我知道你不信我，但離淵的殘魂若想真正安息，唯有徹底毀掉那座墳場。”
妘婳望著他眼中的星芒，想起離淵臨終前的笑。窗外忽然刮起怪風(fēng)，吹得檐角銅鈴亂響，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笛聲混在風(fēng)里，曲調(diào)正是《蒼梧調(diào)》的后半段——那是離淵從未吹完的半闕。
“好，我跟你去?！彼站o赤霄杖，“但我要先去一趟醫(yī)館，青鸞還在那里等我?！?/p>
宴涼頷首，示意云湛護(hù)送她。走出椒房殿時，月已中天，宮墻上的玄鳥圖騰在月光下投出猙獰的影子。妘婳摸著懷中的引魂燈，燈芯里的青光似乎比先前明亮了些，像是感應(yīng)到了她的決心。
醫(yī)館里燭火通明。妘婳推開門，卻見青鸞倒在血泊中，手中緊攥著半片衣角，上面繡著高辛皇室的云紋。藥柜被翻得亂七八糟，離淵的星盤不知所蹤，唯有桌上留著一封血書：“星盤在蒼梧，勿信雙魚目?！?/p>
“青鸞！”她撲過去抱住侍女，赤霄火在掌心騰起，卻發(fā)現(xiàn)傷口中滲出的血竟是黑色——中了巫族的“噬心毒”。青鸞勉強(qiáng)睜開眼，用盡全力指向窗外：“是……是皇子身邊的……”話未說完，便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
妘婳的淚水砸在青鸞臉上。她想起這個從小跟著她的侍女，想起她總說“小姐的赤霄火比云霞還好看”，此刻卻再也聽不到了。她緩緩起身，望向窗外的窺天閣，那里的星象儀正在轉(zhuǎn)動，投下的陰影如同一具巨大的牢籠。
“阿婳？”宴涼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發(fā)生了什么？”
她轉(zhuǎn)身，看見他月白的衣袍上沾著幾點血跡，琥珀色的眼眸里映著燭火，竟與當(dāng)年父王舉起軒轅劍時的眼神如出一轍。妘婳摸向腰間的短劍，卻在觸到紅繩時想起離淵的話：“賭這大荒之上，總有些東西比權(quán)力更值得守護(hù)。”
“青鸞說，兇手是你身邊的人?！彼穆曇衾涞孟癖?，“宴涼，你究竟是誰？”
他怔住，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是想幫你的人?！彼钟|碰她，卻在看見青鸞的尸體時頓住，“阿婳，你以為高辛族真的想幫軒轅族？當(dāng)年你父王與巫族勾結(jié)的密信，早已被我截獲，而離淵……”
“離淵怎樣？”妘婳的短劍已出鞘三寸。
宴涼忽然笑了，笑得苦澀：“離淵根本沒有死，他不過是用星辰幻術(shù)后退隱，而你——”他指向她腕間的紅繩，“從來都是他棋局里最重要的棋子?！?/p>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飛進(jìn)無數(shù)靈蝶，翅膀上的熒光組成了離淵的虛影。妘婳猛地轉(zhuǎn)頭，卻見虛影開口時，說的竟是宴涼的聲音：“阿婳，快走！窺天閣的星象儀是假的，真正的陣眼在……”
虛影突然碎裂。妘婳只覺后頸一痛，宴涼的手掌按在她穴位上，眼中帶著歉意：“抱歉，唯有你昏迷時，血契咒印才會顯現(xiàn)。”他袖中滑出一枚銀針，針尖泛著幽藍(lán)光澤，“等你醒來，一切都會真相大白?！?/p>
黑暗襲來前，妘婳看見云湛沖進(jìn)醫(yī)館，歲星杖上的麥穗正在滴血，而宴涼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竟與離淵的不羈如出一轍。她終于明白血書里的“雙魚目”指的是什么——高辛族的雙魚圖騰，從來不是祥瑞，而是囚禁星辰的牢籠。
當(dāng)她再次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窺天閣的星象儀上，腕間紅繩已被割斷，赤霄杖被鎖在一旁，而宴涼正站在陣眼處，手中握著離淵的完整星盤。星盤上，代表她的軒轅星正被雙魚紋死死困住，而離淵的客星，竟在雙魚宮位閃耀著詭異的紅光。
“你騙我！”妘婳掙扎著起身，卻發(fā)現(xiàn)全身經(jīng)脈被封，“離淵根本不在星辰墳場，他在你手里！”
宴涼轉(zhuǎn)身，星盤在他掌心發(fā)出冷光：“聰明。離淵確實沒死，當(dāng)年他用星隕術(shù)假死，不過是為了布這盤大棋?！彼彶阶呓壑行敲⒋笫ⅲ鞍O，你知道嗎？神農(nóng)族的占星術(shù)里，軒轅星與客星的相遇，從來不是劫數(shù)，而是開啟‘鴻蒙書’的鑰匙?！?/p>
她忽然想起祖祠壁畫下的密道，想起離淵玉簡上的“鴻蒙開天”：“你想復(fù)活祖巫！”
“不，我想讓大荒重啟?！毖鐩鲋讣夥鬟^星盤，“舊神權(quán)早已腐爛，唯有血祭鴻蒙書，才能讓真正的天命者降臨?！彼州p觸她眉心，“而你，就是這血祭的鑰匙?！?/p>
窗外傳來振翅聲。妘婳轉(zhuǎn)頭，看見九只黑火巨鳥正盤旋在皇宮上空，正是當(dāng)年在蒼梧山見過的九嬰。云湛跪在宴涼身后，咒印手環(huán)已變成血色，而歲星杖插在陣眼處，杖頭麥穗上掛著的，竟是離淵的一縷黑發(fā)。
“離淵在哪兒？”妘婳的聲音里帶著絕望。
宴涼笑了，他揮袖露出手臂，上面竟纏著與離淵相同的星象咒印帶：“我們是雙生星象師，共用一副軀體。離淵想守護(hù)你，可我——”他眼中閃過狠厲，“我要這大荒隨舊神一同湮滅。”
星盤突然爆發(fā)出強(qiáng)光。妘婳感到有什么東西在撕扯她的血脈，望向天際，只見原本屬于軒轅星的位置，此刻竟被雙魚星替代，而離淵的客星，正沿著星盤軌跡，向她急速靠近。
“原來你才是真正的客星?！彼鋈恍α耍獪I混著赤霄火滑落，“離淵寧愿碎掉星盤，也要篡改命數(shù)，就是為了阻止你?！?/p>
宴涼的臉色第一次出現(xiàn)裂痕：“你胡說！他明明答應(yīng)過我……”
“他答應(yīng)過幫你復(fù)仇，卻沒答應(yīng)讓你毀掉大荒?！眾u婳感到紅繩的碎片在體內(nèi)發(fā)燙，那是離淵用命種下的火種，“你以為困住我的肉身，就能拿到鴻蒙書？別忘了，赤霄火能焚盡一切虛偽——包括你對離淵的執(zhí)念?！?/p>
赤霄火在經(jīng)脈中轟然炸開。被封印的穴位逐一沖開，妘婳抓起赤霄杖，杖身與星盤共鳴，竟將整個窺天閣照得透亮。她看見宴涼驚恐的神情，看見云湛眼中的掙扎，看見歲星杖里溢出的青光——那是離淵的殘魂在吶喊。
“離淵，接??！”
她將赤霄杖擲向歲星杖，兩柄圣器在空中相撞，迸發(fā)出的星光中，離淵的虛影終于顯現(xiàn)。他還是那樣的不羈笑意，只是眼中多了些痛楚：“妘婳，對不起，我騙了你……”
“不用說了?！彼站o他的虛影，“這次換我來護(hù)你?！?/p>
赤霄火與歲星杖的星光交織成網(wǎng)，竟將宴涼的星盤震碎。九嬰的嘶吼聲中，妘婳看見離淵的殘魂漸漸凝聚，而宴涼的身影在強(qiáng)光中變得透明，最終化作無數(shù)流螢，消散在黎明的天光里。
云湛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離淵大人，屬下終究還是沒能……”
“無妨?！彪x淵的聲音混著晨露的清冽，“替我看好高辛族，別讓新的神權(quán)重蹈覆轍?！彼D(zhuǎn)頭望向妘婳，眼中是她熟悉的溫柔，“阿婳，蒼梧山的忘憂草該開花了，可愿與我同去？”
她伸手觸碰他的臉，卻觸到一片冰涼的星光。遠(yuǎn)處傳來青鸞的呼喚，像是從極遠(yuǎn)的夢境里傳來。妘婳忽然明白，離淵的殘魂雖被召回，卻終究是星辰墳場的過客，唯有毀掉鴻蒙書，才能讓他真正解脫。
“好，我陪你去?！彼站o他的手，“但先讓我做完這件事——”她望向天際的九嬰，赤霄火在身后綻開如鳳凰羽翼，“焚盡舊神權(quán)，才能迎來新的黎明?！?/p>
離淵笑了，他抬手輕拂她眉梢：“果然是我認(rèn)識的王姬。”他指尖凝出星石，與她的赤霄火相握，“那就讓這大荒，看看雙星同墜的光芒?！?/p>
當(dāng)?shù)谝豢|朝陽掠過窺天閣時，妘婳與離淵的身影已化作赤色與青色的流光，向九嬰盤踞的方向飛去。他們的身后，云湛捧著碎裂的星盤，眼中倒映著天邊即將消散的雙魚星，而高辛皇宮的晨鐘里，終于響起了久違的安寧。